不知不觉间,凛冽刺骨的江风已扑面而来,带着浓重的水腥气,无情地推搡着她单薄如纸的身体。脸颊上未干的泪痕被风吹得皲裂生疼,唇色苍白得不见一丝血色。脚下,是浑浊湍急、深不见底的江水,翻滚着,仿佛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
她缓缓闭上眼。漱玉楼里的强颜欢笑、任人轻贱、昨夜那场差点将她尊严彻底碾碎的宴席……种种不堪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窒息感扼住了喉咙。天地之大,乱世汹汹,何处是安稳?哪里是归途?阿昱……那个支撑她在无数个绝望暗夜里不曾倒下的唯一念想,终究也化作了泡影。
“阿昱……”她对着呜咽呜咽的江风,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低喃,两行滚烫的清泪无声滑落,瞬间被风吹得冰凉,“若有来生……你我……定要……共白头……”
万念俱灰,心如槁木。身体里最后支撑的力气仿佛被抽空,脚尖无意识地碾过松动的碎石,失重的眩晕感瞬间吞噬了她所有的意识!
就在这生死一瞬!
一只骨节分明、带着粗粝薄茧却无比坚定有力的大手,如同铁铸般猛地攥住了她纤细脆弱的手腕!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道狠狠将她向后拽回!
“呃!”杜芸娘一声短促的惊呼,猝不及防,整个人如同断线的风筝,重重撞进一个坚实、温热、带着她魂牵梦萦的熟悉气息的胸膛!甚至能清晰地听到对方被这冲力撞得闷哼一声,胸膛剧烈震动。
那双手臂没有丝毫迟疑,瞬间收拢如铁箍,将她瘦弱冰冷、颤抖不止的身躯紧紧锁在怀中,力道之大,仿佛要将她嵌入自己的骨血,隔绝世间所有风雨。一个低沉沙哑、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与失而复得的狂喜的声音,滚烫地、清晰地烙印在她冰冷的耳畔,每一个音节都如同重锤敲击在她濒死的心上:
“芸娘……今生未尽……何言来世?如今你我团聚,又何必自寻短见?”
这声音……!
杜芸娘浑身剧震,如遭九天雷霆!那刻入灵魂深处的熟悉感,那梦中萦绕了千百回的低沉嗓音……是他!真的是他!
她猛地睁开被泪水糊住的双眼,难以置信地抬头,视线一片朦胧水光。是他宽阔坚实的肩膀,是他身上混合着风尘、汗意却依旧让她心安的独特气息……心心念念了多少个日夜、以为此生再无缘得见的人,此刻竟真真切切地拥抱着她,那怀抱的力度,带着失而复得的狂喜和害怕又一次失去的恐惧!
阿昱……是阿昱……他回来了……他真的回来了!
巨大的震惊与排山倒海的狂喜瞬间冲垮了她所有摇摇欲坠的心防。
她甚至来不及思考,只是凭着刻在骨子里的本能,深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下喉头汹涌的哽咽,猛地转过身,不顾一切地伸出双臂,紧紧环抱住他劲瘦的腰身,将满是泪痕和冰凉的脸颊深深埋进他带着沙尘与阳光气息的颈窝里。积蓄了数年的委屈、恐惧、绝望和蚀骨的思念,再也无法抑制,化作滚烫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江河,汹涌地倾泻而出,瞬间浸透了他微凉的衣襟。这一刻,她只想抓住这真实的触感,证明这不是又一个绝望的幻梦。
萧昱感受着怀中人儿剧烈的颤抖和那灼热滚烫、仿佛能烫伤他皮肤的泪水,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痛得几乎窒息。他一手紧紧拥着她,另一手安抚地一遍遍轻拍着她单薄得令人心疼的脊背,声音沙哑哽咽,带着浓重的鼻音:“芸娘……是我……阿昱回来了……对不起……让你……受苦了……”手臂的力道,不由自主地又收紧了几分,恨不能将她揉进自己的生命里,再不分离。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体的冰冷和灵魂深处的惊悸,这让他心如刀绞。
年少的恋人,跨越了尸山血海与乱世烽烟,历经生死离别,终于在这寒风凛冽的江边,紧紧相拥。萧昱心有余悸,方才芸娘那决绝前倾、意欲投身江水的单薄身影,如同最锋利的刀刃,狠狠剜在他的心上,此刻回想,依旧后怕得指尖发冷。幸好……苍天有眼!让他及时赶到!
原来,萧昱参军后,在血与火的炼狱中奋力搏杀,每一份军功都浸染着血汗,支撑他的不仅是保家卫国的信念,更是早日挣得功名、光明正大回来迎娶她的执念!他一边在战场上出生入死,一边从未停止动用所有关系打听她的下落。当噩耗传来,琴川失守、杜知州弃城,他心急如焚,不顾自身安危,在战事胶着之际毅然请命率小队驰援琴川,只为护她周全。奈何主将昏聩,贻误战机,琴川最终陷落……他也彻底失去了她的踪迹,那一刻,天地失色。
战事初定,大军凯旋回京,天子龙颜大悦,加封他为一等镇国公,赐丹书铁券,世袭罔替!然而,这煊赫的荣耀也无法填补他心中的空洞。他未及卸下朝服,第一时间动用所有力量在京畿疯狂搜寻她的消息。当心腹来报,见她孤身一人神情恍惚地走向江边,一股灭顶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他抛下一切,甚至来不及备马,发足狂奔,用尽毕生力气朝江边冲去!终于在千钧一发之际,抓住了那只即将坠入深渊的手!
将情绪几近崩溃、浑身冰冷的芸娘小心安顿在一处安全清净的宅院,看着她沉沉睡去,萧昱才强压下翻腾的心绪与后怕,匆匆入宫复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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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镇国公府上下张灯结彩,仆役穿梭忙碌,一派喜气洋洋。
丫鬟椿树一边手脚麻利地为杜芸娘梳起精致的发髻,簪上珠花,一边难掩兴奋与艳羡地絮叨着:
“杜姑娘,您可真是好福气!如今满京城都在传颂咱们国公爷的威名呢!都说国公爷英武不凡,威震北疆!亲率大军直捣狄戎王庭,立下不世奇功!皇上在金銮殿上亲口加封为一等国公,赐下丹书铁券,何等尊荣!连带着咱们国公府的门楣都光耀万丈!大伙儿都说啊,国公爷前程似锦,位极人臣指日可待!京里那些个名门贵女,不知多少双眼睛羡慕地看着姑娘您呢……”椿树的话语里充满了与有荣焉的激动,仿佛自己也沾了光。
镜中,杜芸娘听着这些赞誉,看着镜中盛装下更显清丽却难掩苍白的容颜,嘴角勉强牵起一抹极淡、极浅的弧度,笑意却未达眼底,反而更添了几分脆弱。铜镜映照出的华美,像一层易碎的琉璃灯罩,包裹着她内心汹涌的惊涛骇浪。
羡慕?福气?镇国公的未婚妻?
或许只有她自己心里才清楚,这看似从天而降的“福气”之下,埋藏着怎样不堪回首的过往和深不见底的自卑泥沼。她的阿昱,如今是光芒万丈、位极人臣的镇国公!而她……是漱玉楼里卖笑谋生的风尘女子。当萧昱,真正知晓了她在漱玉楼的一切,知晓了她曾如何挣扎求生,他眼中此刻这失而复得、视若珍宝的光芒,还能剩下几分?那紧紧拥抱过她的臂膀,会不会……感到一丝悔意?
那抹强撑的笑意,终究在眼底深处破碎,化作一片难以言喻的苦涩与惶恐。她微微垂下眼睫,长睫轻颤,掩去眸中翻涌的痛楚与不安。这煊赫的国公府邸,这满目的喜庆,于她而言,更像是一场虚幻的泡影,不知何时便会破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