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亚琳又回到了那个家里。
那是一座八零年代建成的筒子楼里的两居室,是老冯留下的福利房。房顶上莲花样式的吊灯发出昏暗而跃动的橙光,似乎正有一只不明来处的蝴蝶正在头顶翩翩起舞,让这雾蒙蒙的灯光里带着一股杀气腾腾。
当她缓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站在客厅的正中央,屋里的摆设没有变,还是二十年前她离开时的样子。
窗外大雨如注,狂风涌进窗口,将白色的窗帘吹得鼓起来,像一只翻涌在骤雨之中的船帆。忽然间,她看到窗帘后,浮现出一个人形,似乎是那些狂风赋予了它人形的骨骼。不一会,一个男人从帘子后面走出来,是她的儿子,夏云开。
当她看见他时,一股莫名的复杂的情感从她的胃里冲上来,后悔、痛苦、悲哀,以及更多的苦痛化作一股热浪一并穿过她的胸腔,在她的胸口留下一阵酸楚的灼热。每次看见儿子,她都有数不尽的话语想要倾诉,可最后嘴里却吐不出一个字来。她感觉像是嗓子不知被谁上了锁,只给她留下翕动双唇的能力。
夏云开还穿着被抓前,最后一次见到她,身上的那套运动服。那是有一年她送给他的生日礼物。有一次冯亚琳刚破获了一个大案,结束了几个月的工作,终于可以得到回家休息的机会。她想到转天就是儿子的生日,便跑到滨江道的商业街上选了一套阿迪达斯的运动服,打算当天送给夏云开当礼物。
她还记得当时儿子看见她捧着这件运动服时眼里放出喜悦的光,那像是来自一只小动物的雀跃眼神。她也搞不清楚到底夏云开是因为喜欢这套运动服,还是因为她能回来给他过生日,才会那么开心。
而现在,他却和她保持着五块地砖的距离,站在窗棱的黑暗里一动不动,任由舞动的白色窗帘将他的影子不断切割。他保持着笔挺的站姿,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用黑溜溜的双眼凝视着站在对面的冯亚琳。
窗外的雨打在玻璃上发出震耳的轰鸣,当雨势变得所向披靡时便改变了下落的姿态,反而转变成另一种升腾。那因升腾而迸发出的韵律,像是一支列阵前行的部队用皮靴撞击地面的声音,巨响一波波地袭击着冯亚琳脆弱的神经,不断夺去她的听觉并将她推向无与伦比的孤独境地。不确定方向传来的孤独让她感到颤抖、眩晕。忽然,她发现对面的儿子竟开始慢慢地向后退去,以一种不易察觉的速度离他越来越远。
不行。不行!
冯亚琳用尽全身力气,撞破那噪音的桎梏,向夏云开的方向迈出了一步。
一道闪电让眼前亮如白昼,照亮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在这一闪而过的白昼里,她发现窗帘后面的夏云开竟然消失不见了。接踵而至的轰雷掩盖了她绝望的嘶吼,从此之后的世界像是忽然被按下了静音键,任凭她喊出无数遍夏云开的名字,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源源不断地水从每一个窗口外涌进来,流了一屋子,像是要将她和这里彻底冲刷干净。冯亚琳疯狂地找,又将房子的每一个角落都找了一遍,依然没能看到儿子的踪影。她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任由脚下冰冷的水没过了她的脚面、膝盖和胸口。
刺骨的寒意和水底的压力让她喘不上气。当水刚刚淹没了她的脖子时,她忽然听到门外传来一阵急迫的敲门声。此刻似乎有人又把听觉还给了她,周围的世界重新遁入无序的轰鸣之中。
冯亚琳的意识已经变得模糊,隐约中她看到门外站着一个人。是个女人。她身材瘦弱,头发凌乱不堪,她端着肩膀微微耸起,像一个失魂的行尸走肉。黑暗将她的脸抹去,可唯有那琥珀色的瞳孔里,却荡漾着一股犹如烟雾的目光。
咚咚咚!
冯亚琳被门外的敲门声惊醒,又是一场梦。
她睁开眼,从办公室的人造皮革沙发上起身。看到小昭正从门缝里探进来半个脑袋,手里捧着两盒冒着热气的炒菜。
“冯队,看您最近这几天一直都住在咱队里,也不怎么吃饭,我就……”
“没事,不用管我。”
冯亚琳坐起来,将身上警服的几道压痕辗平,又用双手搓了搓脸强打起几分精神。她绕到自己办公桌后面,将桌上的几个药瓶划拉进抽屉里,上了锁。
小昭轻轻带上身后的门,蹑手蹑脚走了进来。他的脸上带着一种谄媚和若有若无的忸怩,他几乎是踮着脚尖走路,像做贼似的,好像只要他发出声音就会被冯亚琳抓起来一样。
“冯队……”
他将手里的盒饭放到了冯亚琳的桌上,用手慢慢推到了她的眼前。
鱼香肉丝的还残留的锅气缭缭绕绕飘进了冯亚琳的鼻腔,她本已经忽略了饥饿这件事,不想被这饭菜的香气重新唤醒了食欲,肚子也不争气地发出一阵冗长的呜鸣。
小昭机灵得很,他见状利索地掀开了外卖塑料盒,把饭菜在冯亚琳面前摆成一条直线:鱼香肉丝、溜肝尖和清炒地瓜叶,看起来荤素搭配十分合理,最后,他还把木筷子嘎吧一声掰成了两根,递给了冯亚琳。
“冯队,趁热吃,凉了就腻了。”
冯亚琳见对方诚意满满,不得不伸手接过了筷子,她瞪了一眼满脸堆笑的小昭,无奈地做了个深呼吸,便往嘴里扒起饭来。
“你小子……回来告诉我一共花了多钱,我转给你。”
“不用不用,冯队这您可就见外了,区区一顿外卖而已,算我请您的,再说了我的命都是您的,早晚我得替您当一次枪口……“
话说到一半,小昭就看见对面的冯亚琳,用手擎着一双筷子指着自己的脑门一脸严肃,他便讪讪地闭上了嘴。
“对,对,都怪我这张破嘴,总叨叨这不吉利的话,真是欠抽!”
他一边说一边有模有样地甩了自己一个嘴巴,一张脸红到了脖子。
冯亚琳撇了撇嘴,用筷子指了指对面刚刚她躺着睡觉的沙发,示意小昭坐下。
小昭这才毕恭毕敬地将半个屁股坐在了沙发上,腰板儿挺得笔直。
“这都几点了,你怎么还没下班?”
“别提了,本来要下班了,刚才出警又弄回来一个硬茬儿!”
“什么硬茬儿?斗殴?”
“要是斗殴就好解决了,是个女的,在医院里想用枕头捂死他老公。“
“医院里?想杀人怎么还往医院里送?“
冯亚琳吃饭的手顿了顿,满脸好奇。
小昭见自己的话激起了对方的兴趣,立马翘起二郎腿一副得意的模样,像极了茶馆里讲段子的说书人。
“冯队你不知道,这男的已经在医院里昏迷了四五年,而且他一直住特需病房里,那得多贵啊?一晚上还不得好几千块钱,比五星级酒店还贵,看得出来他家里条件应该挺不错的,这女的也一直不离不弃的在床边照顾,好几次医生劝她说这男人能苏醒过来的概率已经特别低了,建议她放弃治疗,但这女人都坚决不同意,还挺让周围人佩服的。“
他说着说着换了个姿势,又往前坐了坐满脸八卦:”可是最近这男的忽然醒了,一睁眼就吱吱呀呀说着含含糊糊的话,让医生都觉得不可思议,正当所有人都替这家人高兴的时候,却没想到这女的趁着护士不注意,想用枕头捂死这男人,后来因为触发那些仪器的警报,被赶来的护士制止报了警。“
“哦?继续说?”
冯亚琳已经填饱了肚子,她一边问一边将空盒子重新装回外卖袋里。
“要说这女的也是真不一般,任由小刘小魏他们几个换着花样儿审,愣就是一个字都不肯说,甚至有一度他们都怀疑她是个哑巴,不过啊,这种狠人都有点和别人不一样的地方。“
他挠了挠脑袋,笑了笑。
“有什么不一样的?”
“她的两颗眼珠子,是琥珀色的,一开始还以为是少数民族。”
冯亚琳蓦地一哆嗦,手肘不小心撞翻了眼前的茶杯,浅棕色的液体像是绵延的河水,困厄地流淌,水波潋滟,散发着一股锐利的光泽。
水顺着桌子流了一地,小昭反应敏捷,迅速抄起墙角的拖把,把地上的水抹的干干净净,只留下几缕凌乱的水渍。
“她叫什么名字?”
只见冯亚琳一脸木讷站在那,像是被人施了定身术。她手里紧紧握着那个茶杯,眼里泛着悬浊的目光,好像那茶杯就是一根连着风筝的线,只要她一松手,那风筝就会飘到九霄云外,杳无音讯。
小昭停下手里的活儿,纳闷儿地看着冯亚琳。
“好像姓傅……吧?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冯亚琳确认了这个姓氏之后,迟钝地把那个棕红色的茶杯放回桌子上。她低头看着桌面上淌着的那一滩水,她只觉得那水的颜色好像变得越来越深不见底,最后竟变成了一条漆黑的河。她觉得自己像是一个站在河边的人,从这河里她看到了自己的倒影,那倒影孤零零的,颤颤巍巍的,已经变得千疮百孔,还带着一种魂不附体的波光粼粼。
那是她认识的那个傅秋睿吗?
冯亚琳负手而立站在门外,透过气窗向提讯室里窥探。
室内明光铮亮,皓白的光好像从四面八方照下来,在柔软的墙壁上、地板上和屋顶上不断反射,最终形成了一种无处躲藏的交相辉映。在这个房子里,无论是审问的人还是被审问的人都被吃掉了影子,在这人造的阳光普照里,似乎任何秽物都无法遁藏。
一个女人正浸润在这白昼里。
她背对着冯亚琳,虔诚地坐在木质的椅子里,她将两只手放在可以看见的木质扶手上,平放的双手让她的肩膀微微耸起,像是一座贫瘠的山丘。她脑后的头发里羼杂着数不清的银丝,似乎因为她无暇整理,已经有几缕灰白相间的发丝附到了她的纤细的脖颈上。她的背影显得孱弱而嶙峋,像是忽然从椅子里长出来的一株植物,还没来得及迎风招展就已经变得奄奄一息。
冯雅琳见此是松了一口气的。眼前分明是一个老妇人,根本就不是她认识的那个傅秋睿,琥珀色的瞳孔虽然少见,但也绝非只有她一人。况且这天下重名的人数不胜数,怎会这么巧就是她认识的那个傅秋睿呢?
她自嘲肯定是因为自己几天没合眼,刚吃了药睡下就被小昭给叫起来,浑浑噩噩的状态丧失了应有的判断力,现在自己哪像一个处乱不惊的刑警队长呢,倘若传出去肯定成为别人的笑柄。
想到这冯亚琳摇了摇头打算转身离开,身后的门却嘎吱一声被打开了,她回过头。房间里的白光像水一样泻了出来。她看到屋内走出三个人,那个女人走在队伍的最后。女人站在背对着光,似乎是用自己的身体生成了黑暗,在这黑暗里,她的影子再次回到人间,那影子被撵开拉长,将尖锐的顶端延伸到冯亚琳的脚下。
小刘和小魏两个警员是警队得力干将,两个男孩子长得文质彬彬精瘦干练,可身后的那个女人却因此显得更小了一些,小到可能随时从这个世界消失一般。但她却发现这个女人带着一股子傲雪凌霜的气势,似乎她才是这提讯室的主角儿,她才是那个主导权局的人。
冯亚琳很少在嫌疑人身上看到这种气势,普通人一旦进了审问室,坐过了那把椅子肯定就变得不一样了。就算进门前是嚣张跋扈的豺狼虎豹,从那个房间里走出来也绝对会变成打蔫的公鸡。
直到那女人走到她面前,直到她与那女人目光相撞的那一刻,两个女人的脸上竟出现了如出一辙的震惊和惊慌失措,但这种震惊和惊慌失措很快就被那女人抢先深藏起来,从她的脸上转瞬即逝,没留下一点东西。
“冯队?”
小魏看到门口站着的冯亚琳,满脸疑惑,所有人都知道她一般是不参与问讯工作的,除非对方是和那起连环杀人案有关的凶犯,她才会亲自上阵。
冯亚琳没有回答,她背过身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先走,把自己留在冗长的走廊里。
两名警员带着那女人背朝她越走愈远。深夜的走廊里静谧而肃穆,而她却能清晰地听到两个女人缭乱的心跳声。
真的是她,虽然她不愿承认,但真的是那个傅秋睿。
她觉得自己一定是正在遭遇一场居心叵测的阴谋,曾经她认识的那个傅秋睿被现在的某个人替换了。她用羸弱替换了袅娜,用冷漠替换了热忱,用诡谲替换了率真,用暮色替换了朝霞。她感觉连傅秋睿身上那种淡淡的气味都被剥夺了,现在只留下一股类似植物根茎腐败的气息。
“冯队,您要的笔录和档案拿来了。”
小昭双手递上几页A4纸,被坐在办公桌后面的冯亚琳单手接过。
自从上次冯亚琳舍身救了他一命,小昭内心就滋生了一种虔诚,这种虔诚是趋近于狂热的、信徒般的崇拜。在他的信仰里,她是有滤镜的,她甚至是背后甚至披着七彩霞光,从天而降赐予他新生的的佛陀。这导致小昭每次见到她都会肃然起敬,甚至有一些仓皇。
比如刚刚,他居然发现自己给她递那一沓资料的时候,手上竟传来一种不易察觉的微颤。虽然只有一瞬间,但他明显看到纸张的边角就像蜻蜓的翅膀,在半空中重了影。一开始他以为是自己太紧张了,但静下心来才发现,那颤动的源头却是对面的冯亚琳。
他不明白为什么她会如此在意这个叫傅秋睿的女人,在他看来,对方并没有什么特别,甚至不够穷凶极恶。小昭只能远远地望着那个曾替他用身体挡住枪口的坚硬女人,正展现出他所未曾见过的另一面。
冯亚琳正低着头一页页地阅读资料,她颦眉蹙頞,内心怀揣着一种不安。她像是想从这些繁乱的文字中找到什么,却又害怕找到什么。
因为傅秋睿的不配合,所以导致笔录并不完整,所以她特意叫小昭调取了她的档案和社会关系。她发现付秋睿的社会关系十分清晰,只有寥寥几页纸。
猛然间,她的目光停留在傅秋睿的配偶那一栏。四四方方的黑框格子里,沈卫梁三个字又让冯亚琳心跳漏掉了一拍。
沈卫梁——十年前她曾提审过的一个男人,一个与她儿子冤案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男人。而她根本没想到,这个男人竟然是傅秋睿的丈夫。
冯亚琳拍案而起,也惊到了正在对面遐思的小昭。
“我要亲自审傅秋睿。”
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