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不想刚出了长乐宫,就见陈洪火燎燎的赶来,陈洪见刘玄要出门,急忙道:“主子爷可是要出门?可否容奴才一会儿……”
刘玄见他一副火急火燎的样子,只道有什么大事,于是道:“何事?”
陈洪道:“主子爷,丞相……徐老不行了,他一个月前就躺在床上起不来了,靠药吊着到现在,昨夜是真不行了,就是宰相府的人给他输送真气保命都保不住了!其子徐成已经第二次带话来了,说是主子爷能不能去看他一眼?徐老说,主子爷您一定会去……“
说到这,陈洪已经砰的一声跪在地上,叩首道:“奴才斗胆,请……”
陈洪身为宦官之首,掌批红之权,又伺候在刘玄身边,人称内相,其本身自然有过人之处;如今徐太岳病危,他自然希望刘玄能去看望一下这位亦敌亦友的老人,以向百官、天下传达皇上并非无情无义之人的信号。
却不想,刘玄脸色一黑,抬脚就走,道:“朕正是要去要去宰相府!”
哒哒哒,一路快马加鞭,为了速度快,刘玄连仪仗队和马车都没准备,带着几十名铁鹰卫士就走了。
一路上,刘玄想起这位“老师”,心中五味杂陈;半个时辰后,刘玄赶到了城外一处庄园,徐太岳自养病后,就不在朱雀街旁的宰相府居住了。
庄园山清水秀,颇为灵秀。门口的几个下人瞧见刘玄一行,正准备问客从何来,却听到陈洪在身后大喊:“皇上驾到!快快请进去!”
那几个奴才顿时跪在地上,三叩九拜,然后眼眶一红,道:“皇上,丞相等您等得好苦呐!”
“朕已经知道了。”刘玄翻身下马,指着门内,让他们带路。
几个奴才一路小跑着把刘玄一行引到徐太岳的房间,床前。
房间里人很多,两名气息均匀的练家子正分列左右,给徐太岳输送真气。
徐太岳的长子徐成跪在床前,泪如泉涌,二子徐鼎国,三子徐兴汉和已嫁人的大女徐惟、尚未出阁的二女徐筠站在左侧,眼眶通红;京兆尹、大理寺少卿狄隆、户部侍郎、武英殿大学士、五城兵马司都指挥、左羽林军玉衡营副将等朝廷高官站在右侧,一脸悲切严肃。
其夫人、三个儿媳、女婿、孙子孙女则跪在门边,泣涕涟涟,一言不发。
众人见陈洪领着刘玄进来,急忙行礼,刘玄挥手示意免了;刘玄望着床上的徐太岳,瘦得只剩皮包骨,脸色蜡黄,头发几乎掉光,只剩了几缕稀疏不多的白发,眼睛无神地望着天花板那,整个人一动不动,似乎只剩进气,没有出气了。
看见这一幕,刘玄本如万年寒冰的心突然又融化了一些,甚至有些酸楚。
当初这位宰相提领六部百官的宰相是何等的威风?
率军逼宫,指使士兵从椒房殿里抓出皇后,当场吊死,而后更是在宫里大肆捕杀宦官,在宫外抓捕朝廷各部官员,或处死或下狱,在京师掀起腥风血雨,谁与争锋?
在内,这位宰相打击高黄二贼,督办西州战事,治河修渠兴盐铁,湟水北段堤坝垮塌,费尽心思赈灾,修补堤坝,甚至亲自到达湟北,光着脚在河里一寸一寸察看修建的堤坝是否偷工减料;对于外政,他再选汉将去朔方,在长城一带、香河、狼口与数十万蛮族激战数月,国库空虚拿不出钱,他变卖田产地产、商铺织坊,凑军饷。
很多人巴不得他死,等他死了就可以摇旗造反,贪污受贿;很多人对他感恩戴德,因为他在,很多活不下去的人有了饭吃,有了一份不那么显眼的温暖。
他的罪恶无人不知,他的功绩与世长存。
犹记得,那日在椒房殿,徐太岳大笑,当场在殿外处死一大群先帝留下的宦官,甚至当着自己的面,命令手下士兵从自己背后抓出了已经吓得战战兢兢,泪眼婆娑的皇后,然后在椒房殿外吊死。
自己大怒,质问他:“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朕才是皇帝!”
犹记得,在精悍士兵、文武官员簇拥下的他,一脸严肃道:“你不会懂,臣的做的事,皇上现在不会懂。”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威震朝野的权臣,在遇刺后却一病不起,如今,已经行将就木。
刘玄缓缓走到徐太岳床前坐下,轻声道:“老师,我来了。”
言语中,没有“朕”,没有“丞相”,有的只是老师与弟子。
徐太岳听见这句话,浑浊无神的眼珠吃力的动了一下,然后缓缓向刘玄这边转身,动作很慢,很吃力,在两名壮汉以及徐成的帮扶下,才转了过来。
似乎只是一个转身,就用尽了全部力气。
他终于看见刘玄了,干涸的嘴唇微微动了两下,喉结涌动,似乎发出了什么声音,但声音浑浊沙哑,没人听得清。
两名壮汉急忙输送真气,加大了力度,徐太岳这才好受了一些。
他努力的说话,直到很久,大约半炷香,一丝丝细小而沙哑的声音终于汇聚成几个字。
“来了?”
刘玄点头:“我来了,劳老师久候。”
徐太岳的脸皮抽了抽,看起来似乎是做了一个笑容。
过了一会儿,他喉结又抽动了一下,道:“皇、皇后……是……妖后……先帝的金丹药方……就、就是她……给……的。”
“先……先帝,是被……被他们……合谋毒、毒……死的。”
“ 东园……西、西州……雪原……二贼……”
“你、你……脾气太、太……太暴躁,又笨……要、要、要……当一个好皇帝……
刘玄惊,诸臣惊,刘玄握住徐太岳的手,重重点头:“弟子明白,你放心,东园要诛,二贼要平,雪原要平,西州……朕会努力。”
“要当一个……好皇帝……”
“弟子谨记。”刘玄重重点头。
听见刘玄的答话,这回,徐太岳的嘴角终于向上扬起,幅度很大,连带着脸上,一副和蔼的笑意,大家都能看到。
之后,他重重吐出一口浊气。
像是把这一生的重担都卸下了,像是把一辈子所有不能说的心事都吐了出来。
脸上依旧挂着一副笑意,嘴角依然微微扬着,屋子里鸦雀无声,在一片寂静中,徐太岳缓缓闭上了眼睛。
末了,徐太岳的两个小孙童挣脱娘亲的阻拦,冲到床下,踮起脚尖,努力想往上看,却看不到。
两个小孙子大声哭了出来。
“爷爷,爷爷,你怎了?快起来看看我啊!”
“爷爷……你起来,报君儿一定会听话的,再也不不听爷爷的话啦,爷爷……”
之后,长子徐成,次子、三子徐鼎国、徐兴汉、两个女儿哭了出来,再之后,其遗孀、诸
后人跪倒在地,嚎啕大哭。
屋内,一片寂静中,没有多余的言辞,只有一片低低凄切的哭声。
所有人,包括刘玄,无不鼻子发酸,眼眶微红。
三朝元老,一代权臣,号令百官的丞相,就此停止呼吸。
刘玄面无表情,缓缓放下徐太岳的手,却是眼眶含泪,不住翻滚。
这个向来以冷血无情、刻薄寡恩、多疑猜忌著称的皇帝,终于在徐太岳大去之时明白,这位为大汉遮风挡雨的老相真的走了。于自己,他是师,而非敌,于天下,他是穷苦百姓的雨伞,而非祸国殃民的奸相。
原来,他从始至终都没想过要夺朕的江山,他从始至终想保护的就是朕和父皇,他从头至尾想护住的也是大汉社稷。
原来,他一直以这样的方式疼爱着自己这个徒弟,而这,只有朕一个人不知道。
也许,这也是他想教给朕的最后一课。
告诉自己这个皇帝,什么是恩怨无常,什么是人心难测,什么是曲高和寡。
九五至尊,高处不胜寒,朕现在知道了。
中书侍读(刘玄做太子时,徐太岳在东宫府的官职。),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