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大副？”何谋全见他出神，叫了一声。
左光先回神，然后往何谋全的面前走来，到了身前，便拱手道：“下官左光先，拜见上差！”
说罢，便准备跪地，何谋全急忙拦住准备问圣安的左光先，道：“左大副孤军血战十余天，威震五边。劳苦而功高如此，未有封侯之赏，本差安敢受左大副这一拜？”
“快快请起！”何谋全扶起左光先，喜悦的他已经说不出什么多余的话。
这样忠义勇猛、文武双全的俊才人杰，时所罕见，是死一个少一个。在何谋全看来，救下左光先，意义重于收复三屯寨！
看着血染衣襟，气息奄奄，仿佛老了十岁的左光先，再看看这满地伤兵。
何谋全已经说不出话来。
洪承武来晋阳给自己帮忙，只带了两个副将，其余的军政文武全部留在了郦郡。
这些文官武将，加上左光先麾下的将领军官，少说也得有四五百人。
但是现在只剩了一个判官、王汝信！兵马打得也只剩了这堂内的几百伤兵和门外的一百余人。
战事之惨烈，可想而知。
“下官擅自弃城而走，又连吃败仗，请大人责罚。”左光先躬身，请罪道。
何谋全哈哈大笑，摇头道：“大副莫不是来试探本差心意？”
“下官不敢。”
何谋全收起笑容，看着左光先残破的手臂，道：“大副以不足两万人马，与敌人周旋至今，杀敌无数，又牵制了流寇数万主力在此，为朝廷反攻武定立下了汗马功劳。如果这也算有罪，那本差花了半个月才赶到这里，岂不是该凌迟？”
“所以，这些话大副就莫要再讲了。”
……
定初元年七月十七日黄昏，何谋全率军击溃高信一，收复三屯寨。
于景中山西坡全歼高信一部将龙可、掏心虎麾下一万七千余流寇，并斩龙可、掏心虎首级。高信一败逃郦郡后，贺隆臣率西平军全军及陷阵、威风、忠义部分将士衔尾追杀，斩敌一万三千余级。
何谋全伤亡九千余人的代价，共计杀敌三万一千七百余级！并获粮草军械若干。
三屯寨遭两天一夜强攻，已经被毁，城中人口也由十七万人，锐减到两万。
白骨遍地，尸横遍野。
何谋全奠死难百姓、战死将士后，带上连三屯寨官衙里伤兵在内的一千余重伤员，率军抛弃三屯寨，向西转平乡县休整。待大军休整后，扑前原卫！
平乡县夹在三屯寨和前原卫之间，位置较为偏僻，不知何故，并没有遭流寇攻城。
贺隆臣西平军率先赶到，在城外扎起了连绵的营帐，等何谋全大军赶到平乡县，已经入夜。
将士长途跋涉，又血战一下午，疲惫不堪，于是何谋全决定进县城休整。
可没想到这平乡县县令是个胆小鬼，看见城外突然来了这么多兵，吓得天没黑就关了城门。先前贺隆臣想进城，愣是不让。
不管是朝廷的兵马还是流寇，只要是成群结队带刀子的，都不准进城。见城门迟迟不开，何谋全带着郑伯谦、陈长廷等人赶到县城城楼下。任凭陈长廷舌绽莲花，说得口吐白沫，这县令仍是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陈长廷无奈，只得求这县令，大军可以不进城，但是那些缺手断腿、高烧不退的重伤员足足一千多人呐。这荒郊野外，再不找个郎中看病，就得死了，能不能通融一下，让人进去疗伤治病？
没想到这胆小可恶的县令还是不准，说是怕引来了流寇报复。他说，要是流寇知道有上千号官兵伤员在平乡县城里疗养，肯定发兵来攻，郦郡、三屯寨等城被屠在先，他要是再害了一城百姓，百死不能赎罪。所以万难从命，请陈长廷另去别的县城。
一通话气得陈长廷在城下破口大骂，也无济于事。陈长廷虽怒，却不敢动手杀人，毕竟就算只是个县令，也是吏部正式任命的官员。
何谋全在一旁听得清清楚楚，任你什么家国大义、官兵劳苦功高，这县令就是不准进。
哪怕何谋全拿出钦差身份，他也不让。
何谋全总不能发兵攻城吧，琢磨一番后，便传令全军城外扎营。然后又对着城楼上的县令道：“郭县令，不让进就算了。但军中轻伤重伤病号好几千，能不能给我找些郎中，再找些药材？”
“此事好说，下官马上去办！”
一个多时辰后，平先县令亲自带人赶到军中。
他找遍了整个县城，把全城能叫得动的大夫郎中全部请了出来，共计八十三人。还把全县城药材买断了市，大多是活血去淤，退烧止血的药材，拉了足足十一牛车。
除此以外，让人惊讶的是，平乡县令还把县里上得了台面的乡绅地主都一道请了出来，这些本地乡绅地主凑了十几车酒肉米面，拉来犒军。
郎中大夫到了大营后，便被王汝信带走去给伤员看病了。对于乡绅带来的酒肉米面，何谋全只取了三坛酒、二十斤熟肉，然后让柴襄把剩下的十几车酒肉带走，让他把这些分给在先前战斗中立功的军官士兵。
贺隆臣、严道、郑伯谦、王汝信等将领，自是跑去与麾下将士饮酒吃肉了。
中军大帐里，因为没有开会，加上何谋全传命全军休整，各营将领都回了各自营中，所以人很少。
简陋的大帐里，何谋全坐在上位，韩令孜、陈长廷、赵真定、洪相封、柴襄、云懿，则随意落座。
除了他们，还有何谋全从京师带出来的一些太子率卫，坐在离稍微远一些的位置。
都是自家人，都是何谋全绝对信任的人。
何谋全看了看他们，数了一下人数，还剩十个。何谋全清楚的记得，从京师逃出来时，包括韩令孜陈长廷在内，加上自己，一共是十九人。
逃命至南阳，被南阳刺史的人马围攻，激战一场后，伍武、孟安、大虎被杀，张策被俘。
到了开城，被开城郡守府一千人追捕，徐都、蒙凡炳战死。
至猪笼谷，鬼蛇被毒蛇咬中，中蛇毒而亡。
赶到西州长安后，还剩十二人。
之后在罗家沟、代县等地与鞑子激战，赵锐殉国。还有赵真定，被鞑子重重包围，若不是韩大伴将其救了出来，只怕也尸骨无还。
勉县战役，已经担任威风营副将的宁栈亲自率兵攻城，被流寇檑木从马上砸落，口吐鲜血，不治身亡。担任威风营千总的李明峰攻城时身中四十余箭，殉国。
至今夜，包括赵真定、柴襄在内的十五名太子率卫，只剩五人，分别是赵真定、柴襄、刘求仙、武敬、梅印之。
每一个都是响当当的汉子，每一个都是武功高强的忠义之士。
“一路走来，我们少了好多人。”何谋全斟满一碗酒，看向柴襄、武敬、赵真定五人，苦涩道：“十五个率卫，只剩你们几个了。”
“不断有人离开，我却无力阻止。皇上把你们交给我，我却保不住你们的命。”
话音落地，何谋全端起土碗，一饮而尽。
言语中，难掩苦涩。
“公子别这么说。”赵真定斟酒，道：“我等自皇上十一岁开辟东宫时，就跟随皇上效力，如今天下大乱，国将不国，总要有人去死的，为皇上战死，也是我等的使命。”
刘求仙也说道：“我本孤儿，那年雪夜我差点就被冻死，是出宫巡游的先帝亲手把我带回宫。先帝给我取名刘求仙，又把我安排在铁鹰台学文练武，后来太子册立，我便去了东宫至今。”
“没有先帝，就没有今日的刘求仙。”刘求仙将碗中酒一饮而尽，道：“我本来就是皇上手中的刀，迟早要死的死士，不去死，活着作甚？”
柴襄一向不善言语，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将碗中酒一饮而尽。
“都是好汉子。”何谋全站起身来，举着碗，说道：“这碗酒，我们一起祭奠逝去的十位兄弟！”
话音落地，便把碗中酒从左至右，淋在地上。
众人见状，也纷纷如此。
何谋全又把碗里的酒全部满上，道：“干！只愿接下来的战斗，我们都能活下去！”
众人举杯，一向担心喝酒误事所以很少饮酒的陈长廷也举起碗，从不喝酒的韩令孜也从位置上站起来，取了一只碗，倒酒。
“干！希望攻打前原卫能旗开得胜！”向来阴鸷的陈长廷朗声道，率先干了碗中酒。
“喝！”
“吾必杀反贼高迎风！”
三巡酒过，酒力发作，大家伙又是喝酒又是高歌，忆往昔峥嵘岁月稠，赵真定哭得稀里哗啦，何谋全等人也双目微湿。
足足喝了近两个时辰，赵真定、洪相封酩酊大醉，倒地不起，趴在地上酣睡起来。
其他如柴襄等虽没有醉得不省人事，但也大醉，各自靠在一边酣睡。
全场，唯有云懿坐在角落里，一言不发。既没有人找她说话，她也没有和别人说话，像个局外人。
何谋全端着酒碗，走到云懿身边坐下，一身酒气汗臭熏得云懿眉头紧蹙，何谋全还不自知，不过云懿也没有说什么。
“云、云懿……”何谋全打着酒嗝，叫着云懿的名字。
“怎么了？”
何谋全看着眼前的佳人，豪情纵起，顿时拍着胸脯道：“我敬你一杯！”
云懿摇摇头，将何谋全手里的酒碗拿过来，放在桌上，温柔道：“我不喝酒……”
见手里的酒碗不翼而飞，何谋全左看右看也没找到，只好道：“我有些话想跟你说。”
“什么话，你说。”
“遇见你，是、是……”酒力发作的何谋全话都说不明，吞吞吐吐半天，也没说出来。
云懿眉头一皱，凝声道：“是什么……”
她嘴上这样问，心里却在想，这家伙该不会酒后吐真言，说自己是一个大麻烦吧。
“遇见你，是最美的意外。“
冷不防，一句土味情话从何谋全充满酒臭的嘴里说了出来。
“啊？”云懿惊讶，“你是不是醉了。”
“没醉，没醉。”何谋全摇头，道：“从看见你的第一眼，我心里就如泛起波澜的湖水，可能是觊觎你的美貌吧，反正，我觉得，我已经离不开你了……”
云懿：“……”
沉默良久，云懿才道：“你喜欢的人是周沐沐。从那夜你站在我身前保护她，我就知道了，而且，她看你的眼神也有异常人。”
“你们才是青梅竹马……”云懿笑了笑，道：“如果不是天宪宫变，你与她……”
何谋全：“你和她，我都喜欢。”
什么？！
云懿银牙紧咬，险些一巴掌给何谋全甩去。
但是想了想，她还是冷静下来，于是小心翼翼问道：“那你更喜欢哪个？”
“你。”何谋全毫无犹豫，打了一个嗝，继续道：“你是人间正道，你是世界中心，为你，所向披靡！”
“为你明灯三千，为你花开满城。云懿，我是你最忠实的信徒。”
话音落地，云懿的脸上顿时飞满了一片绯红。
“你在说什么……”
“我说，我喜欢你。”何谋全抬起头，看向云懿，认真道：“世界皆无趣，唯你不同。风生水起，一败涂地，我都爱你。”
“混账，你没醉！”云懿脸上绯红更甚，听到如此露骨的表白，险些让她逃离此地。
她虽然出尘，但作为封建时代的女性，礼法对她的禁锢仍是很严重。
从前那些高门男子对她最大胆的表露心意，也不过是一句，我仰慕你。
这何谋全，张口就是为你明灯三千，顿时在她心里掀起了滔天巨浪。
她抬手欲打，但是手上却没怎么使劲。
“云懿，我认真的。”何谋全一把握住她的手，很郑重的点头道：“即将到来的前原卫战役，凶险万分，如临不测之深渊。我想把这些话都说出来，也就没有遗憾了。”
“如果我战死在前原卫，你就离开武定。不要去京师，找一个安宁的地方，好好活下去，那些仇，就忘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