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时，红日高照。
前原卫内城下，西平、忠义、武功、威风、武山、先岭、东夏军以及洪承武的直属部队在内，人数已经从十三万人锐减至七万四千余人，这七万四千兵马，已经全部集合完毕。
各营的旗帜飘扬着，虽然残破，却仍被旗兵牢牢举起。各部士卒在军官的带队下，各就各位，虽然拥挤却不显杂乱。
漆黑染血的甲胄，反射着刺眼的日光，让人不敢直视。刀枪剑戟林立，刃口沾着已经干涸的血肉，看起来发红发黑。
数万人列队，却没什么嘈杂的言语声，沉默间，是绝不动摇视死如归的决心。
何谋全头戴一顶两侧有黑色长翅的官帽，短绳系在颚下，骑在马上，凝视着身前五百步远的城门。
他现在虽是执掌五边大权的钦差，但穿在身上的黑色蟒袍官服，实在寒酸不已，反复洗涤下，又经历多次战斗，早已经发白破烂。
与周围全副武装的将士比起来，也相去不远。与洪承武、云懿等人比起来，则更是格格不入。
城头上的流寇，正对着何谋全等一众官员射箭、咒骂，箭射出不到两百步，便无力坠落，怎么射到何谋全？
于是流寇换了法子，把何谋全一众人十八辈祖宗都扒出来骂了一遍，言语之污秽、粗鲁，难以入耳。
何谋全骑马缓缓出列，嘚嘚嘚走到阵前，背对身后的流寇，面向各营将士，以真气包裹声音，一字一句道：“天下将危，贼兵残暴，烧杀抢劫，奸淫掳掠，无所不用其极，人神共愤。”
“高贼杀了咱们多少弟兄，奸淫了多少姐妹如今，残害了多少无辜百姓？本差想，诸将士心中有数。”
“武定七郡化为灰飞，沦为焦土废墟，白骨遍千里，百里无鸡鸣，本差想，诸将士都看在眼里。”
“如今，高贼长子高进就在城中，已成瓮中之鳖，砧板鱼肉，任我等宰割！”
“将士们，想报仇么？”
回应他的，是数万人的齐声怒吼，将士们红着眼睛，杀气冲天。
“好。”
何谋全点头，凝声道：“本差在此以钦差身份作保，此战，斩乱贼首级一级，赏白银十两！斩流寇把总以上头目者，赏一百两，免三年徭役！斩高进者，本差亲自上书皇上，赐封爵，世袭罔替！”
“另外，忠义营士兵原先属于杨和标营的，本差估计大多是戴罪的刑徒，甚至是死犯。此战你们若能立功，本差便还你们自由身！”
话音落地，将士群情激愤，这道令人狂喜的消息在士兵之家通过眼神彼此传递，连贺隆臣、杜至焕等将领，脸上都涌现出了狂热和躁动。
赐封爵！按大汉四百年来的先例看，至少不会低于万户侯。到时候食飨万户，封侯拜相，就是真正的翻身了。
“杀！杀！攻城！”
此起彼伏的狂躁怒吼声响彻前原卫，似乎连大地都在发抖。城头上观望的流寇也没搞清楚是怎么回事，纷纷议论为什么官军一下子变得这么狂躁？交谈间，他们看向城下官兵的眼神里，隐隐已经流露出了恐惧。
全军哗然，狂喜暴躁，何谋全看着杜徐贺等将的脸色，再看看周围变得躁动不安的士兵，他知道，这事儿已经成了多半。
何谋全回头看了一眼城楼上的流寇，做贼？朝廷军队也不是不会。
陷阵营武山营武功营最喜抢劫，便是杀良冒功的情况，也是时有发生，若不是自己严格约束，不定要出什么大乱子。甚至就算何谋全亲自领兵，哗变营啸的事也常有发生。
论做贼，城下这几万老兵油子，足够当流寇的祖师爷了。
在这个混乱的时代，那就互相比烂吧！把这些被严酷军法约束的嗜血恶狼们，全部放出来！
几万条恶狼，在失去军法约束下，会发生什么可怕的后果，何谋全不得而知。
但他知道，这力量一定是毁天灭地的。
城内，高进并未亲自坐镇一线，而是指派赖狗协调诸军，但赖狗何时有指挥十余万军队的经验？何谋全在城下的誓师大会以及官军的变化，令他焦躁不安。
“姓何的！”冷不防，城头上探出半个脑袋，一张脸老远对着何谋全隔空呐喊。
何谋全看了一眼，冷冷道：“你是何人，叫本差作甚？”
“大人不认识我?哦，也是，我这样的无名卒，大人怎么知道？”赖狗自顾自道：”但这个人，大人肯定认识吧？”
“来，吊上去！”赖狗招手示意，他说完没一会儿，城楼上就升起了一道人影。
城楼的最高处，悬吊着一个还在挣扎的男人，手腕脚踝全部被割断，血顺着往下，滴滴答答流着。何谋全与内城城楼相隔，也不过四百步的样子，睁大眼睛，勉强也能看个大概。
铁链子绑住了他的双手双脚，凌乱的头发披散着，脑袋无力耷拉，身体一晃一晃的挣扎。
麻绳子套住了他的脖子，将他高高吊起。
即便他在努力挣扎，可是无处借力、武功被废，也没有什么作用。
“真定！”
虽没有看到脸，但看到他那一身熟悉的灰衣，何谋全瞬间就认了出来，韩令孜、洪相封、云懿等人自然也认了出来。
“大人可认得？”赖狗站在城楼，好似胜利者般，啧啧啧叹气道：“这家伙可真倔，打死都不坑声。听说武功也厉害，没办法，我只能挑了他手脚筋，大人有这样忠心的奴仆，赖某真是羡慕。”
赖狗说着，何谋全看着，城楼上，赵真定已经没了动静，猩红的舌头从嘴里伸出来老长，血液渐渐凝固。
一个大活人，转眼间变成了冰冷的尸体。
何谋全鼻子一酸，心里已经在滴血。
“大人，还有呢。”赖狗笑着，又挥手道：“都吊起来！”
话音落地，密密麻麻的人头被齐齐升起，吊在城楼上，大概有一百多颗，都是被杀害的官兵俘虏；这些脑袋上的表情狰狞恐怖，脖颈处碗口大的洞，显然是被流寇一刀斩首，他们死前，想必也经历了极致痛苦。
死亡是人不愿接受的归宿，为了抵抗死亡，连皇帝都信了虚无飘渺的仙人，企图长生不死。但在有些时候，这未尝不是一种解脱，对于吊在城头的赵真定和一百多个人头来说，至少是这样。
“是我手下的兵……”郑伯谦咬牙切齿，扭曲的嘴里吐出几个字，拳头捏的咯吱作响。
“当着我的面吊死他，又挂了这么人头，是在给我示威么？”何谋全脸色阴晴不定，语气却十分平静道：“如果是为了激怒我，那么你确定得逞了，但我还是要说，你这样做只会让我觉得你很幼稚。”
“幼稚？”赖狗哈哈大笑，指着何谋全道：“你这狗官为无道昏君卖命，对义军是一逼再逼，若不是活不下，赖某人岂会做这些？”
“何大人，赖某很想问一句，你这么卖命，朝廷是怎么对你的？听说那杨和为了弄死你，费了不少力气啊。你这么卖命剿匪，得到了什么？”
“看看这已经沦为废墟的前原卫，看看那些暴尸街头的百姓，这城内城外堆积如山的尸堆，多少个万人坑。”
“都是因为你攻城，才让这些无辜百姓死于非命，你都视而不见么？”
“你想忠君报国，平定天下，想救家家于倒悬么？赖某人告诉你，汉挺气数已尽，光靠你一个人，你救不了！”
“你要剿我们，是因为我们杀人，是因为我们造反要掀了刘家的江山，所以你要剿我们。可赖某人告诉你，如果不是朝廷苦苦相逼，大王又何至于今日这般杀性厚重。”
“义军是杀了不少人，但都是该死的人，你何谋全何尝不是？你比我们强不到哪里去，你这个双手沾满了鲜血的屠夫，成了朝廷的一条走狗，还不自知！”
赖狗情绪激动，声音很大，指着何谋全语无伦次说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