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谋全什么也没说,沉重的神情却表明了一切,有风雪,有坚韧,还有愧疚。
数百次的战斗,流亡几千里路,到底是为了什么?
无数次的生死搏斗,时常半只脚踏进鬼门关,意义何在?
做个人人敬仰称颂的救世英雄?
或是满足自己心里卑微的虚荣和野心?
诚如他所言,我手上的确沾满了鲜血,在勉县一声令下坑杀了三万俘虏,在西州、在京师、在三屯寨,我杀人无数。
无辜的人因我而死,心爱的部将为我而死,敌人丧命在自己刀下。
我是个杀人无数的刽子手,应该跪在庙宇大殿里悔过告饶,祈求神佛宽恕。
如他所言,我得到了什么?
鞑子要杀我,周延益要杀我,徐太岳要杀我,流寇恨不得把我五马分尸;军中将士背后议论巴不得我立刻就死,老百姓怨我咒我,恨我无能。
举世皆敌,得到了这个?
心安么?
从京师仓皇逃命,一路横跨全国东西三千里,通缉抓捕自己的文书画像遍布天下各州各郡各县,追兵围追堵截,穷追不舍。
出行隐姓埋名,生怕被人认出,走路要走杳无人烟的小路,以防别人设伏,随时要有人贴身护卫,以免被人刺杀,就连住个客栈都要戴着个铁皮面具,防止被店家举报!
东躲西藏,四处流亡,像一只在阴暗中苟且偷生的老鼠,活得窝囊,活得卑微而下贱!
真的值得?
独自走在一条漆黑可怖且看不到一点光明的救亡路上,用自己的命拯救这些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人,甚至是亲手把自己推进深渊中的凶手?
用自己的命换来这些人莺歌燕舞,作威作福?还是证明自己这个穿越者非比寻常,能力挽狂澜?
穿越回来是被迫的,自己根本毫不知情。六岁逃亡是被迫的,因为不逃就会饿死。进宫学文练武是被迫的,因为不练好武功学好笔墨,就会被宫里驱逐,沦为地痞乞丐。
如今执掌五边独自面对百万流寇,看似大权在握,风光无限,其实也是被迫的,因为自己若是不举起这面旗帜,背后就会有几百万无辜的人会被流寇烧杀抢掠。
这中间的苦痛只有自己知道,没人知道我何谋全经历过什么,也不会真正有人理解我的痛苦,从来没有什么感同身受。
我只是一个平凡且普通的大学生,我没有穿越异界还能纵横捭阖的心计本事,我没有救国救民的能力。
现在的一切,充满了血泪和痛苦,不是我想要的,我再也不想忆起。
太累了,也许是时候放弃了。
何谋全低着头,心绪复杂,脸色越来越差。双拳紧紧握着,指甲宛进肉里,疼在心上,牙关咬得打禅溢血,手背青筋暴起,密密的汗珠浮现在手心、额头。
何谋全咬牙切齿,面目狰狞,像一头凶狠而沉默的狼,早已失去了本来的淡然宁静。心态在崩溃的边缘反复来回,游走在堕落沉沦与振奋之间。
他向往着光明,世界却给了他一个漆黑可怖的夜晚,而这个漫漫长夜还不知何时才会天亮。
噗,他只觉喉咙一甜,不受控制的一大口鲜血便从口里喷涌而出,何谋全从马上栽倒,坠落在地。
“大人!”
“公子!”
……
一瞬间,五花八门的称谓齐齐惊呼,众人大惊失色,惊慌失措的围了过来。
云懿眸子一颤,手掌在马背上轻轻一拍,借力而起,然后一步点在地上,再一个纵身,已经站在了何谋全身前。
她将还在咳血的何谋全抱在怀里,红黑的血染在她的玄青长袍上,很显眼。她却没管,伸出右手将何谋全的手握住后,就准备向他输送真气。
何谋全摇了摇头,推开她的手:“代我传令,命全军准备攻城……“
“好。“云懿重重点头,回头朝贺隆臣、严道、洪承武等人道:”钦差有令,准备攻城。”
众人不敢多言,相互对视一眼后,匆匆离去,各自向麾下兵马下令。
“呜……”
沧桑厚重的牛角号声响起,似乎从远古莽荒而来,荒凉破败的气息渐渐出现在每个士兵耳中,一连吹响了十三响,牛角号声才慢慢停止、消失。
士兵肃立,安静,手里明晃晃的刀子这么比划那么比划,似乎是在考虑怎么砍头比较快。
“擂鼓,进军。”何谋全被云懿扶起,坐在屋檐下,朝着洪承武的方向,远远道。
洪承武点头,随即传命,数百精壮男子得令后,拿起家伙,缓缓敲响了军鼓,鼓声由慢而快,没过几个呼吸,鼓声已经变得像雨点一般密集,士兵也越发狂躁。
“杀!”严道的怒吼声率先响起,他拔剑指向城头,命令陷阵营进兵,其后贺隆臣、左光先、柴襄、郑伯谦等将领的声音依次传来。
早已经狂躁不安的士兵,密密麻麻向内城杀去。
城楼下,五百多架投石机火力全开,在江玉龙的调度下,两万多屯田兵一刻不停的将石头、火油、战车等军械物资从城外运进内城,再搬到投石机旁边。
这些屯田兵打仗不行,但是常年屯田搞生产,力气是有的。一个个就像不歇气的骡子,将燃烧的火球、巨石砸进城里。
在洪承武的命令下,这次攻城,投石机的火球巨石,覆盖了内城每一个角落。
很快,内城的民房、官邸、衙门悉数遭到攻击,连成巷的百姓民房也没有幸免,被砸得塌陷,前原卫郡守府、各地主富户的府邸,也燃起熊熊大火。
逃命的人在城内四处流窜,躲避猛烈的大火和纷飞的石头,不幸的人直接被砸死,烧死,幸存的人则各自四散躲藏避难。
无助的哭声、寻找亲人的喊声、劝人的叫声,咒骂官兵的骂声,充斥着整个内城,密密麻麻的老百姓在街头四处躲避,但城外数百架投石机火力全开,前原卫内城又只有这么大,却如何能避免?
除了那些挖了密室、地窖的人,很快,内城就火光冲天、尸横遍野了。
轰!一声巨大的爆炸声从城内传来,黑烟滚滚,直冲天际,打破了前原卫最后一刻宁静。
城楼的流寇被震得耳朵嗡嗡直响,就在大多数流寇惊魂不定还没搞清楚怎么回事的时候,城内摇摇欲坠的郡守府内,一名小头目跑进大厅,朝高进惊慌道:“大将军,不好了!官兵的火球烧了西街,火油库房炸了!”
“狗贼何谋全,这是想把前原卫夷为平地啊!”高进眼带血丝,鼓着眼睛怒吼。
“大将军,怎么办?”小头目请示道。
高进一脚踢在他身上,怒骂道:“滚去救火!”
城外,黑压压的官兵推着战车、抬着檑木、云梯,嘴里嘶喊着什么话,蝗虫一般冲向东门;前锋官兵约三千人,全都是洪承武麾下最精锐、最善战的武定兵,这些兵双眼通红,面目狰狞,嘶吼着涌来。
坐镇东门的赖狗发现官兵已经攻城了,急忙指挥麾下流寇反击,将这些武定兵弄死在城下,万万不可让他们登上城楼。
然而事情根本不像赖狗所料的那样,武定兵抬着云梯战车,飞快的接近了城门,等赖狗再探出头看时,几百架云梯已经搭在了城墙上!
官兵们沿着云梯,迅速向城楼爬来。
洪承武要攻,赖狗肯定要守,他马上就安排了四千余流寇从东门涌出,跟官兵短兵相接,企图破坏云梯。
流寇很快跟凶悍的武定兵厮杀起来,一时间人头乱飞,鲜血飞溅,首先冲出来的三百多流寇。没挺过半炷香,就被杀得一干二净。
尸体在东门门口摞成一座小山,城里的流寇想出来,还得费些功夫。
赖狗见情况不对劲,立即又指派了自己麾下一支四百人精锐小队去支援,反正必须破坏云梯。
不然几百架云梯架着,怎么守?
这支小队开出去后,城楼上的流寇弓弩手也火力全开,朝着城楼下疯狂乱射一通,与此同时,金汁、滚木、石头等也纷纷发威,朝着城下扔下去,将官兵砸得血肉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