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士子们向来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哪里又真能体会民间疾苦呢,何谋全知道他们不能理解自己。
待众人议论了一番,何谋全继续说道:“值百抽十五是重税的话,那请问诸位,朝廷事实上对农户征收的税赋有多少?”
这时,另一名约二十岁左右的清秀男子站了起来,回道:“以我家为例,粗略估算至少在四成上下,甚至有五成。”
“十之三四,哪有这么高?”有人质疑道。
清秀男子摇头冷笑:“表面上确实不高,一般也就值百抽八,但加上剿饷和朝廷今年新出台的练饷,再算上徭役和地方官府的摊派,诸位算算,得有多少?”
丰年时,屯够一年的粮食是没问题的,一般的年岁也能勉强度日,要是到了灾蝗年,保口粮都难。
这几年天灾人祸不断,暴雪干旱闹蝗虫一样不少,惨一点的还会遭兵祸或是遇到流寇土匪,朝廷和地方官府再扒拉两口,百姓还能剩下个什么?
这种情况下说四五成都是保守的,如西州、晋州这些地方更是可以达到七成。
出声质疑的那人被说的哑口无言,一脸羞愧的闭了嘴。
何谋全让清秀男子坐下,然后接过话来,说道:“老百姓倾家荡产,达官显贵莺歌燕舞,如此税政有失公道。故而,农税收得,商税也收得。况且咱们只收它一成半,还能让他们少一块肉?”
“但是这样的话,会不会致使盐铁茶绢的价格暴涨?”李岩担忧道:“如果是,民生恐怕会更加艰难。”
“非也。盐铁向来是官营,可还是有那么多人吃不上盐用不起铁,原因不在于税高,而是各地官员层层拔毛、谎报虚报,间接提高了盐价,也正因为如此才导致民间私盐贩和走矿人的大规模滋生。”
“若是税政真正要更张易弦,本少保以为,到时候朝廷可以一边涨税,一面下旨规定这些东西的最高市价,在朝廷指导价下,谁敢超过这个价就抓谁。”
“同时,我们还可以放开盐铁经营权限,赋予民间商人合法的权力,与其让他们走私,不如敞开。”
“卖茶卖绢的人也不会因为损失这几文钱就撂挑子不干,一来这不会损了他们的根本,二来,他们不想干也还有别人能干,大汉朝从来不缺人。”
何谋全侃侃而谈,一边说,一边在黑板上画出树状图,梳理关系。
“开放经营权以后,所有的商户都必须到官府报备登记,然后领经营牌子,从此以后,城内城外的商人,只要是无牌经营的,通通抓起来。”
“这样一来,他们就是想走私,也找不着地儿了,到这,朝廷也可以收税了。不但要收,还要确保他们乖乖交税,想偷奸耍滑可不行了。”
“老师连这都有办法?”
一直认真听讲的李岩听到这句话,顿时大惊,其他学子的表情也差不多,静候下文者有,不信的也有。
何谋全并不生气,以他们的认知能力,有此表现也很正常,毕竟偷税漏税一直是一个老大难问题。
朝廷虽然在严格监管,但基层统治薄弱,地方官府行政能力地下,行政效率有限,且税收方法过于简单,可谓是漏洞百出。
走商吃饭的,哪个不是人精?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他们可不怕官府那一套,如此一来,没多少人正常交税。
说着说着,何谋全也有些累了,于是宣布中场休息一会儿,自己也好喝茶润喉,茶盏刚刚端到手里时,眼睛余光却看到后门开了。
定睛一看,是刘疑。
云髻宝钗,长发垂肩,一身深红蟒袍,气质夺目,一进教室就勾走了众多学子的魂魄。
教室里有人是京师本地的,眼尖认出了她。
深红蟒袍,淡白品蓝图纹为装饰,容颜惊人,气质超凡绝尘……确定是临江公主到场后,小小的教室里爆发了一阵极大的轰动。
朝在场学子淡淡一笑后,她靠着后门坐了下来,眼神望向了何谋全,我是来听你传道授业的。
“继续上课。”
何谋全放下茶盏起身,侧身站在讲台上,一面看向台下,一面看向黑板。
“为了确保这些商人乖乖交税,由朝廷推行税契制,同时取消户部度支司对税收的管辖权,增设税务司,单独专项负责。”
“以盐铁为例,户部税务司不定期抽查盐铺、打铁坊,卖了多少单盐就要拿出多少单税契,造了多少把农具武器就要交出多少张凭证单据,拿不出来?那就等着坐牢。”
“那么,这税契和凭证单据从何而来?以盐为例,是从上头进货那里拿来的,也就是说,上家盐商卖给下家盐铺多少引盐就得给他多少张税契。”
“上家盐商的税契又从哪里来?是更大的盐商给他的。更大盐商的税契谁给的?盐场给他的。”
“故而,盐场出了多少引盐,就得给这些大盐商多少税契,而源头盐场的税契就由户部税务司给它。”
场下士子如听天书,想了半天也没理清楚,让盐场自己报的话,难道它不会少报、虚报、漏报?但好像哪里又不对。
众人从开始的呆滞到互相讨论,最终集体陷入了沉默,好像是能明白,却又说不出来。
刘疑眸光中再一次流露出欣赏和佩服,这些不通世俗的士子们一时半会儿想不明白,但作为摘星楼之主的她,心中却是清楚得很。
刘疑站起身来,动人的声音解惑道:“以下追上,上头进货商不给税契,下面的盐铺被抓到以后就会遭受牢狱之灾。所以底层的盐铺为了不受罚就会换一个进货商,或者追着上家要。”
“上家为了不受罚,又会再往上追讨,层层追讨,直至产盐的盐场。而盐场为了获得等额的税契,就必须向朝廷如数申报出盐产量及在它家进货的各大盐商。”
“税契推行,各行各业就是以下管上,若是犯禁则从上到下进行惩办,如此一来,不仅保证了税收足额,也减少了朝廷的政务。”
朝廷只需要监管这些盐铺,因为这些小盐商都没什么关系和势力,所以胆子也小,为了避免被重处,肯定会主动向上家索要税契。
层层倒逼,风险会成倍增长,中间商和盐场就很难再动手脚了,即使动手脚,朝廷也能很快发现。
听完临江公主一席话,众人恍然大悟,一副大梦初醒的神情。
纷纷交头接耳起来,连呼妙极,有不少人对何谋全和临江公主两人投来了敬佩眼神。
一为皇族公主,一为本朝少保,皆为文武双全才情惊艳之人,彼此心意相通,真是天作之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