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二十,幽玄东北,临近大泽湖鱼口渡七十里地。
旌旗在风雪中招展,一行六百余人的车队和马步军轻装简行,四万余大军都已经分部抵达指定作战区域,只待泽中火起,便从十三个方向渡水,向大泽湖发起凛冬攻势。
故而,这一行只剩下六百多人了。
车架上一个气质绝尘、黑发垂肩的女子坐在车厢内,静静听身旁之人说话,身旁是一个着黑色蟒袍的年轻男子,正在为她梳理长发。
年轻男子不时说些什么,时而又会笑上两声,坐着的女子也会附和说一两句话或是笑一下,如此倒也显得契合。
“主子,前面就是鱼口渡了。”
马车外,一名腰间挂刀的壮硕汉子飞驰而来,他把马停在了小道旁边,然后快步走到车侧向里面的女子汇报,说话的时候,手指着前方某处。
女子静静听完了壮汉的话,然后道:“军中,叫我大总管。”
“是。”
帘外声音十分恭顺,并无半分不满。
“继续走。”
“是。”
队伍继续往前走,行至一处高坡时,车内女子掀帘,顺着手下所指方向极目远眺。
由近及远,分别有一座观景亭台,不知是何人所建,亦不知是何时而建。
再远一点,似是一片荒村,枯木黑桩之间残垣断壁,垮塌的土墙上有大片被熏黑的印记,整个村落到处都是发黑的血垢和枯烂的白骨,雪中还有一些腐尸,只露出了半个头。
两年岁月流逝,把一切都荒芜,这个村落被屠的惨烈之象却依然清楚可见,当初那一战简直不敢想象。
身为大成至圣,刘疑目力比常人好得多,看得更远也看得更清。
人去楼空,失去人气和烟火气息的瓦房也尽数倒塌,显得破烂不堪,一片荒乱之中,那个安宁繁荣的鱼口村消失在了世上,徒留一片火海余景,让人感慨。
再远处,是一片无边无际接天连地的浩荡大泽,云雾缭绕,烟波浩渺,芦苇丛生,时而还能看到水鸟野鸭飞过。
那宋、曹诸贼,就藏身在这无边无际中。
“施仁行义……废墟灰烬,人畜不留,好大的仁义。”
淡淡一语,刘疑放下帘子,不再理会。
如鱼口村的惨祸不止一处,遍布大泽湖附近,自宋曹举兵起事以来,在乐陵、雍宁、新昌等地也发生了不少,贼军虽无屠城之举,但毁个村子却不在话下。
毕竟,那宋义也要顾着脸面,若是大张旗鼓了,仁义之旗给谁看?
天下诸贼都一个样,高迎风也好,宋义也罢,都是这样,也只有那黄温相比之下略微像半个人,屠宣武灭云阀以后,没再把刀挥向百姓。
带好东西,何谋全先从马车走出,随后迎着刘疑出来。
这一幕没几个人看到,后面的人被马车阻挡视线,因此看不见,前面的人也都去伐木造舟了,留在原地的人虽然有几个人看到了这个场景,但也当没看见。
公主和少保有染?这话谁也不敢说,再说了,随行的六百多人都是刘疑在摘星楼的手下,主子做点什么,他们也不敢放半个屁。
不过,看到的那几人还是很羡慕何谋全,公主从不与人亲近,而今芳心却暗许给了何少保,看来这少保讨女人欢心的手段确实厉害得紧,连临江公主都没逃出他的魔爪。
“渡水。”
四周查探完毕确定无虞后,刘疑下令渡水。
何谋全点头,随即出发去寻竹筏,刚走出几步,却听到背后响起破空声。
回头一看,刘疑已经不见了踪迹,转回身来,一丈高的空中,刘疑的身形如一道流光,快速接近渡口。
再定睛细视,她已经踩着湖水飘过去了,众人只能看到她的背影,但很快连背影也看不见了,整个人完全消失在茫茫烟波中,仿佛从来没出现过一样。
“你就不能等等我?”
“我在对岸等你……”
远方,一道空灵之声传来,何谋全无奈一笑,踏上竹筏,撑着跟了上去。
自己不是大成至圣,做不到凌波微步,只能划船了。
……
大泽湖深处,湖中陆地一角,一个名叫赵家集的地方。
一丛水草上,忽然一双大脚踩了上去,然后就是数以百计的步伐跟了上来,沿着河道一直往前走。
这是一只三百人的队伍,为首者是一个骑马男子,约四十岁,全身披甲,脖子上系着红色汗巾。左手握着缰绳,右手提着一把开山斧,腰间插了一个短笛,模样十分凶恶。
此人纵马在赵家集外来回驰骋转了两圈,竟没听到半点声音,心中奇怪,于是派了几名哨马进去,不久后便回来了,说是里面一个活口也没有。
“赵家集的人都死了,村里到处都是尸体和血,血已经干了,至少是一天之前的事。”
此人暗骂了一句晦气,然后拿起腰间笛子,通风报信,吹了几声后便挥手道:“先进去休整,吃了干粮喝了水,歇好气,再去搜捕那些朝廷走狗。”
一众人刚进了赵家集,还没来得及坐下,不远处又传来了轰隆声,带头人手持一柄银色长枪,身后一支八九十人的马队,那人见了赵家集这伙人,随即纵马上来,持枪抱拳问道:“巧啊,可有收获?”
此人拍了拍马脖子,下面赫然挂着几颗血淋淋的人头,还有几副官军甲胄、刀剑,一看银枪男子,竟然还要多些。
两人哈哈大笑,互相吹捧了一番,然后交换了情报,随即两队人混为一队,进了赵家集休整。数百人席地而坐,吃起了干粮,银枪将领解下酒囊,狠狠灌了一大口,然后扔给对方,二人就着烧酒,三两下便吃完了一大方干饼。
待腹中稍微饱了些,银枪男子骂道:“这群朝廷的走狗倒是跑得快,老子忙活了几天,堪堪不过二十多首级。”
先前那人没搭腔,只是叹气道:“你看,赵家集整个都被屠了,不知道是谁干的。”
“哎,张家庄那边也差不多,好几个村子都没了。”
银枪男子又灌了一口烧酒暖身,然后回应道:“这些都是义军的根啊,他们投了咱们水寨,命却没了,要让老子知道是谁干的,不得把他狗头砍下来当夜壶!”
“诶,听说这次朝廷领兵的是个女人,是个什么临……”
“临江公主?”银枪男子拍了拍大腿,哈哈大笑道:“哎呀早听说了,大美人一个,还是个处!”
“这要让我抓到皇族的长公主,非得爽死我这条老命不可!”
“你我爽了还不够,还得让山上的弟兄们都尝尝皇族公主的味儿,让她领教咱们的厉害。”
“我说——”银枪男子还准备淫言荡语一番,却突然停下了,他从身边摸起一块石头,忽的一下朝右侧不远处的一座寨楼砸去。
“什么人,滚出来!”
当!
一声清响,石头被打飞,深深钉进了土墙。
这时,寨楼里跳下五人,与此同时,其他三条路上也出现了十几人,两名贼将感觉不对劲,纷纷回头,回头一看,来路上居然也站着四个人。
数了数,二十一人,均是头戴斗笠,一语不发,身上黑袍还有红线绣的血鹰,展翅欲飞。
“你们是谁?速速报上名来。”
但是这些斗笠人却没回应他,也没有喊杀声,而是提着滴血的长剑,快步向三百多人走来。
斗笠人剑身血红,滴滴答答的还在滴血,银枪男子瞳孔一震:“是你们灭了赵家集!”
斗笠人仍然没有回应他,而且脚步愈发快,快到几乎看不清。
“操家伙,上!”
手持开山斧的壮汉一声怒吼,正要冲上去杀敌,忽然又收回了巨斧格挡。
左手边的茅草棚子被打破,一个高大的斗笠人拖着长长的铁链子,呼啸着向他掷来。
“砰!”
一声刺耳巨响,火花迸溅。
铁钩被巨斧劈开,斗笠人身形不动,伸手一拉,稳稳当当收了回去。
没等持斧壮汉做出下一招,那斗笠人忽的纵身一跃,半空中发出铁钩挂在一根房梁上,身体还没落地,哗啦声中,另一条铁钩子如一杆笔直标枪,呼啸刺来……
持斧壮汉再次格挡,然而这一次却没好运了,这铁钩被弹回后,房梁上那钩子又飞了过来,壮汉躲闪不及,被抓中了肋骨。
“啊!”
杀猪般的惨叫响起,斗笠人一使劲,壮汉像一只无法反抗的小鸡崽,被斗笠人在泥地上拖行数尺。
银枪男子目瞪口呆,随即冲上去,长枪插进铁链孔,阻止壮汉被拖走,同时又双手抱住铁链和那斗笠人拔河。
“弟兄们,杀了这些朝廷走狗!”
银枪男子一边使出吃奶的劲和那斗笠人争夺铁链控制权,一边朝麾下人马下令,可他回头一看,已经有四十多个弟兄被钉死在了地上。
二十一个斗笠人如虎入羊群,一剑下去,就有一颗人头飞上天空,他们俩的人马正在飞速减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