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台平按齐尔达朗教的,用中土的礼法朝范季淹祁首一拜,回首示意海兰善、格吉拉等人退下,只留了齐尔达朗在场,屏人曰:“天道不仁,西州连年灾厄,去岁旱魃,前岁地龙翻身,汉夷百姓死伤无数。神罚不休,天赤如血,地裂千顷,是以汉夷百兆生民之生而水深火热者。吾闻汉廷大皇帝陛下仁义厚德著于四海,威加海内,即吾之长城苦寒地犹闻之。然奸臣徐氏太岳者,鸩杀国母,残害忠良信义之士,执敲朴而鞭笞天下,妄窃天命,窥伺神器。大皇帝主上陛下蒙尘,事不由己,天家式微。
孤不度德量力,虽生夷狄,然先祖获封于志帝神元大皇帝,为韩城古长城西两道节制都统,吾以夷狄之汗而自视汉国之裔。因此欲伸大义于天下,而智术浅短、鲜有远谋,遂用猖獗,以至今日之困,然志犹未已,君谓计将安出?”
范季淹淡淡一笑,举手遥拜东北,道:“汉家大皇帝治下百兆生民,无不安于汉帝之德,家家力于朝廷,苍生心系庙堂;汝等远祖乃西州刺史麾下节制都统,既食汉帝君禄,当尽臣子本分,何以起兵造反,屠戮百姓,君不见江静若郡累土白骨,百万冤魂?汝自视汉裔,何以忍之?汝父老奴刀兵所向之处,寸草不留,视百姓如猪狗犬马,汝何忍之?汝何以放言伸大义于天下?”
黑台平哑口无言,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鲜于汀祖上受封于汉朝神元皇帝,领都统是真,然而黑台平的爷爷,也就是鲜于汀部落六十年前的和硕大汗,公然杀死韩城江静郡郡守,起兵造反,这也是真。
自和硕老狗时代起,鲜于汀部落便于汉廷连年交兵,死伤无数,至此,已六十余年。范季淹的话简直是杀人诛心,你黑台平不是自视为汉裔吗?那你爹杀人的时候你是怎么看下去的?你手下的人屠戮百姓的时候你是怎么看下去的?还是说,这根本就是你的默许?
不过黑台平这番话确实说得漂亮,我也是皇帝册封的武官后裔,那我也是汉人!如今徐太岳专权乱政,我这个做臣子的,当然要起兵勤王,保卫天子!
这是我作为一个臣民应尽的义务,不过黑台平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就没人知道了,究竟真是要伸张正义,还是借着这个旗帜来网罗范季淹?
黑台平犯了难,不知道该怎么说,要知道,刚刚那番话还是他提前好久就打的腹稿,汉话他并不会说几句,汉字也不识多少,就这一段话他都学了好久才会的。唉,早知道,就该早些让齐尔达朗教我了,黑台平内心痛苦不堪。此情此景,倒是应了那句话,书到用时方恨少。
这还是次要,好歹齐尔达朗在这里,最要紧的是,自己这一番话,有些矛盾,自己都打到西州府城,手底下沾了不少汉国的人命。现在再跟人家讲,我们是一家人?
气氛一度变得十分尴尬,沉默,安静,落针可闻。
齐尔达朗在内心叹了一口气,只得接过话来,道:“昔日,志、成之时,志成二帝荒淫无道,横征暴敛,攻伐无度。中平三年以后连年向昌休部用兵,均被挫败,彼时西州刺史更是残暴,为了击败昌休部,竟向鲜于汀部落下令,要求鲜于汀部落十六岁以上男子全部应征,充当汉军前锋蕃兵,我部不堪重负,后来的和硕大汗也是被迫起兵。
成帝之后,汉廷上下官吏贪墨成风,兵疲将弱,永朔在位十一年暴崩,享国之日浅,国家无事;及至天宪,陛下即位之初,锐意进取,革除弊政,处死奸相秦贯,罢黜严时平、唐国兴等,一时天下万象更新,四海升平,颇有中兴之气,然陛下则锐精未久,妄念牵之而去矣。
反刚明而错用之,谓长生可得,而一意玄修,放权阉宦,置朝廷臣工如无物,以至百官不明臣职,争权夺利,党争愈烈,轰动朝堂,而丝毫不调。
富有四海不曰民之脂膏在是也,而侈兴土木。二十余年不视朝,纲纪驰矣。数行推广事例,名爵滥矣。十王不相见,人以为薄于父子。以猜疑诽谤戮辱臣下,人以为薄于君臣。乐玄修常于万福而不返宫,帝后不见,人以为薄于夫妇。
天下吏贪将弱,民不聊生,西州三年不雨,地裂如龟甲之景。水旱靡时,南梧州地洪涝连年,强风如神,湟水南州地龙翻身,宣武、兴安江、晋地盗贼滋炽,高、黄二贼拥兵十余万,跨州连郡,纵横国中。自陛下登极初年亦未有这,更甚志、成、永朔也。今赋役增常,万方则效。陛下破产礼佛日甚,室如县罄,十余年来极矣。
去岁,天宪陛下服食金丹崩,新帝即位,徐贼作乱,挟持天子,窥伺神器。正是需要我辈忠义之士挺身而出的时节,鲜于汀饱受大汉天子之恩,焉敢忘义?如今,大汗上承天意,下顺民心,起鲜于汀部雄兵百万,便是要铲除这犯上作乱之党,救黎民百姓于水火,为国尽忠,范先生难道就没有一颗匡扶社稷之心乎?”
“呵呵……”范季淹坐在对面笑,道:“当真是好辩才,如果你自己不说出你是鲜于汀的猛安,人人都以为你是进士呢。”
“过奖了。”齐尔达朗淡淡一笑,躬身回了一礼,道:“在下年少时分曾遍游中土十余州,天宪十九年在汝州北岩书院槐完先生门下学艺。”
“柳完是个大儒,曾经我在翰林院做编修时,曾与他共事,后来阉党弄政,残害忠良,他气不过,上疏历数阉贼之首蹇近十大罪状,要先帝惩治阉人。事败后,便被阉贼罢官了。”
“是啊。”齐尔达朗应道:“尊师历此一事,心灰意冷,便一心著书讲学。在书院的时候,尊师常常提起范先生,说范先生是朝廷的股肱栋梁,有刘平、李良之才。”
“罢了,罢了……”范季淹长叹一口气,道:“是非成败转头空,当大厦之将倾,谁又有雄才大略能施展回天之力呢?范某自问,无此韬略。如今,范某已是座下南冠之徒,辩理无意,范某久食君禄,在职谋政,要让我降敌卖国,转事虏前,却是万万不能的。既是不能,范某对于你们便没什么用处,斧钺试颈,枷锁加身,悉听尊便。”
齐尔达朗不再说话,范季淹的态度很明显了,接下来,就看黑台平如何处置了。
“既是如此……”黑台平沉吟一番,道:“那便请范先生随本汗走一趟吧。”
“来人!带范先生上车驾!”黑台平用鲜于汀语吩咐道。
两名魁梧的喇兵走上前来,一左一右站在范季淹旁边,做了一个请的动作。范季淹站起来身来,整理了一下衣冠,双手挥了挥袖袍。
“带路。”
两名喇兵并未给范季淹上枷锁,因为黑台平提前就吩咐过了,不可委屈了范先生。除此之外,黑台平也很自信,整个长安都在自己手中,他跑不了。
三年羁旅客,今日已南冠;无限山河泪,谁言天地宽?
一代国士,无双良臣范季淹,于定初元年六月初六被俘,长安沦陷。
黑台平潜越断岭,杀到长安,直至攻进长安城内,用时不到一天;出断岭谷到长安,只用了三个时辰,及至初六午时,黑台平已经基本控制了长安包括内城、外城、联城在内的大部分区域。鞑子疯狂劫掠两个时辰后,奴酋黑台平下令停止征粮,因为,根据马哨的探报,秦淮的大军已经回援,面对秦淮及其麾下的四万余精锐,黑台平亲自部署防卫,要将长安这座已经到手的古城永远控制在自己手中,他甚至渴望能全歼了城外的汉军;如此一来,整个西州都将落到自己手里,自己便有了图谋中原的机会……
几万人的队伍绵延百里,烟尘冲天。秦淮麾下的前锋铁骑在未时一刻到达了长安东门;在黑台平的布置下,长安城已经严阵以待,等待着秦淮的进攻。
“禀报将军,据探子的消息,长安确实已经丢了。”
“知道了。”何谋全点点头,没想到,短短半个月,西州竟然经历了如此大变,就连长安府城,也落到了鞑子手里。和范季淹的第一次相见,竟也是最后一面;当初他把云懿托付给自己,竟一语成谶。
何谋全骑着马转身向后面的队伍走去,找到云懿时,她一如既往骑在马上,见何谋全来了,不明所以,看何谋全脸色不对,便知可能已有不测,心中不禁隐隐作痛,怕是……
“云懿,长安城丢了,范大人也被鞑子俘虏了。”何谋全没有犹豫,痛快的说出了事实。
云懿清秀的脸上露出了震惊的神色,双唇紧紧的咬着,牙关一直颤抖,仿佛不敢接受这个事实,良久才问道:“叔父他?真的……”
“是。”何谋全干脆利落,道:“范大人身为关中经略,朝廷的股肱,是断断不可能逃的;再者,鞑子的马兵众多,即便范大人想走,也是走不了的。”
“自家道崩毁,叔父待我如嫡女,于我恩重如山,前月长安一别,竟是永隔。”云懿面色苍白,两行清泪落下,何谋全也不知说什么,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
良久,何谋全才说道:“范前辈身居高位,威名远扬,想必奴酋是不愿杀他的,相反,可能还会许以重利,让范前辈为其效力。并且,长安战事未决,胜负犹未可知,还是有希望救范先生的。”
最后一句话,何谋全说出来都没什么底气。汉军与鞑子野战鲜有胜果,前些年,甚至有两万汉军被七千鞑子击溃的战例,如今鞑子占了坚城,有了充足的补给,鞑子除了好几万的精锐外,还有近十万的厮卒,秦淮作为攻城一方,要击溃鞑子,伤亡肯定会异常惨烈。起码得有八万兵力,并且还是要能打的精锐才行,可现在,秦淮的主力加上高阶、范季淹的标营,以及类似何谋全这种一路收拢的溃兵,堪堪五万,要夺回长安实属难上加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