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天一剑门的时候,何谋全又意外的在山门前碰到了一个似故非故的人。
“是你……”
岁月无情,时间把一切都荒芜,却不曾掩去她的容颜,竟是妙为道人的小徒弟——郑来仪,天一剑门当年的小师妹,现在已是宗门的传功长老,
那年和何谋全比武,被何谋全的真气把裙子震掀起来了,当时气得咬牙切齿,张口就骂道:“无良狗官,我杀了你!”说完就拔剑冲向何谋全,若非郭道士等人阻拦,非出大事不可。
见到何谋全,郑来仪想起了当年的恩恩怨怨,情绪复杂,欲说还休,最终化作一声轻叱:“什么救国少保,当年不过是个无耻小贼!”
说完这些话,她自己脸都红了,有几分后悔,十几年过去了,还提那些旧事干什么,俱往矣……
妙为道人和郭道士先后离世后,她也担起了责任,出任传功长老,一边隐居,一边教导弟子,把天一祖师的传承传下去,至少不能断在自己手里。
当年那事被提起,何谋全尴了个大尬,刘疑一脸问号,看向何谋全的眼神充满了质问。
“给,他日若有需要,可持此令牌去京城神策军衙门或者天策军校,他们会帮你。”
何谋全递出自己的腰牌,没想到郑来仪收下了。
“喏,看起来还不错,少保要走了?”
“走了,也许永远不会再回来了,郑……长老,就此别过,保重!”
说罢就和刘疑朝山下大步走去,郑来仪站在山门下,望着二人的背影,突然又笑道:“无良狗官,真的不会见面了吗?”
何谋全闻言,哈哈大笑:“也许吧!”
“那就祝少保一路顺风顺水,保重。”
从妙昆山下来,他又去了卢县登门访问遂山派,遂山派也换了当家人了,岳长潮于四年前卸任,座下大弟子李问水接掌宗门大权。
来到这里,何谋全心里很愧疚。
十二年前何谋全与刘玄来到这里的时候,有三个遂山弟子铁了心要北上参军打仗,李问水就把三个师弟托付给了何谋全,何谋全开始把丁一奉等三人安排在神策军里面的,可架不住三人要求,于是又把他们派去了北疆,到刘植手下听命。
两个师弟先后在定初六年以前死在了雪原,独剩一个丁一奉,丁一奉最终也没幸免,死在了延福会战中,连尸首都没找到,后来听说上级将领在整理他遗物的时候找到了一本手记。
这封手记的内容一半是日记,一半是丁一奉写给一个女子的,
那女子也是遂山弟子,姓洛,是丁一奉师姐,当初丁一奉要去打仗,洛师姐死活不同意,可架不住决心已定的丁一奉,最终只得挥泪作别。
手记变成了遗书,信客辗转从北疆带回了青和,送到了李问水手上,李问水没看,直接交给了姓洛的女子,只是打开看了一眼,洛女子就泪如雨下。
“定初三年九月初二,前线军报至,万人都战死,存者且偷生,死者长矣矣,明天就要开赴延福增援作战了,听说蛮人会邪法,我这心里居然有些慌张,可现在也没有后悔的余地了,要是临阵脱逃,调头就得让军法吏砍了脑袋。”
“定初三年十月十二,上头说,延福这一仗如果能打赢,我们这部分兵马就会撤回关内,那不是说我就能回宗门了?想想居然有些高兴,草!但愿这仗早点打完。”
“定初三年十一月初二,要不是千总是个二傻子,前半夜那场突袭战决不会输,世界上为什么有这么蠢的人啊,这种饭桶凭什么当千总!明天去找大将军,让他把事儿给王爷说了,最好把这蠢驴撤职了,可是我一个小小的把总,人微言轻,王爷会信我说的话么?”
“定初三念十一月十七,上头果然不听,可最后还是听了,哈哈哈,因为我搬出了少保当后台,何谋全这三个字是真好使啊,那些人面面相觑,连夜请我好吃好喝了一顿,那蠢驴千总也被撤了,由我顶上!”
“定初四年正月初二,草,别人都在过年,好吃好喝的,我们这些苦哈哈北兵还得顶着大雪在前线当值,火头军的人脑子真有问题,大过年的不煮点肉吃就算了,送来的馍馍居然是冷的,让爷爷啃冷馍馍,气煞我也!”
“定初四年二月十九,日了狗了,我也打败仗了,死了三百多个弟兄,上头要杀我头,不知道兵部那群穷酸秀才会怎么治我的罪,最好让我回宗门去吧,我真不想打仗了,唉,也知道洛师姐怎么样了。”
“定初四年四月十九,刚刚听到消息,灵州军大败,死了上万人,他俩不会也死了吧?这我回去怎么跟大师兄交差,大师兄非杀了我不可!”
“定初四年四月二十二,俩师弟是真死了,脑袋都没找回来,同伍的人只捡到了他俩的身体,上头让我去领尸体,还问我怎么处理,还能怎么处理?只能一把火烧了……”
“定初五年六月十一,我的天,蛮人的祭司居然能驱动死人打仗,太骇人了!”
“定初五年七月初八,好了,被包围了,也不知道援军会不会来,那些郡兵真是娘们,老子看到就来气,草了,鼓声响了,得去集合了。”
至此,手记戛然而止。
当李问水把这本手记给何谋全看的时候,何谋全语噎,心中万分感慨,却一句话说不出来。
李问水道:“三位师弟死得其所,人都有一死,免不了,为国捐躯,好。”
丁一奉手记中的洛师姐也来了,如今距丁一奉殉国已过去七年,刚得到这个消息的洛师姐整日以泪洗面,不过时间终会抚平所有伤痕,她嫁了人,已为人妻。
她走来的时候,手里还牵着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临近何谋全,便欠身道:“少保。”
“洛夫人免礼。”
双方寒暄了一阵,何谋全婉拒了李问水的好酒好菜,只说还有要事在身,李问水挽留,何谋全道:“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这顿饭就不吃了,这是皇上给李掌门的东西。”
说着就把圣旨拿出来交给李问水,对方有些震惊,四目相对几息,两人都爆发出一阵笑声。
“当年忠贞为国愁,不会怕断头,如今天下初定,江山还要靠人守,本少保即将归隐,不愿这十几年的努力付与东流,皇上说了,遂山忠义可靠,遂山所有产业,朝廷分毫不动。”
李问水没说话,只是面北朝拜,叩谢圣恩。
出了遂山,何谋全又去了卢县,当年的泥腿县尉已经离任,新上任的县令是京师大学堂毕业的学子,如今的卢县安乐昌盛,百姓过得很幸福,再不是当初门前冷落鞍马稀的景象。
随后何谋全又带着刘疑去了五边,把晋阳、武定、郦郡、前原卫、三屯寨这些曾带着弟兄们抛头洒血的地方重新走了一遍,每到一处,他都会洒酒祭拜这些战死的弟兄一杯。
之后他又专门去前原卫城北看望了赵真定等将领的墓,这个跟着他一起杀掉万成策的忠义汉子葬身在此,前原卫会战中战死的将领也都葬在这里。
坟上长满了草,日晒风吹雨打,坟堆已经垮塌了,何谋全重新给他们每个人垒了土。
你们就在这好好睡,我走了,三杯酒洒了,何谋全携刘疑离去。
徐定昭现在镇守前原卫,听说何谋全到来,亲率数百骑出城十里迎接,在官邸大摆酒席,把当年参与武定会战的幸存将领全都叫了过来。
大家伙儿又是喝酒又是唱歌,忆往昔峥嵘岁月稠,不少人都哭了,何谋全也双目发红。
告别徐定昭,他本想去西州看看,去孟关走走,结果正巧碰到去铁峰关赴任的李武,见到何谋全和老师临江公主,李武又惊又喜,摆下宴席和师父夫妻一顿痛饮。
西州是去不成了,被鞑子占了,不过听说在黑台平和齐尔达朗的坚持下,鲜于汀已经踏上了改制的道路,全面启用汉法,对老百姓似乎也很不错,长安恢复了繁荣。
两年前,朝廷和鲜于汀议和,迎回了范季淹、秦王等一干人,何谋全再无遗憾。
罢了,只要在汉化,只要不动手,那也就无所谓了,将来是什么样子,何谋全已经管不到了。
踏上返回京师的官道,他还要去找三个人。
云懿,刘思卿,周沐沐,这三个女人他都负了,是时候做个了断了,毕竟就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