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谋全愕然,张了张嘴想问些什么,却说不出话来,只是断断续续笑着。
“她真不见,呵呵,是这样。”
何谋全苦笑着,笑容无比落寞,像是老了十岁不止。
大童子拱手道:“前辈,师父还有一句话让晚辈转告于前辈。”
“她,说什么?”
“师父说,事隔经年,我若再见你,以沉默,以眼泪,如此不如不见,相忘于江湖,最好。”
心里有座坟,葬着未亡人。
她把自己变成了鬼,把凄冷的冰河谷当作坟墓,葬了自己,把自己变成了活死人。
念旧的人活得像个拾荒者,不动声色却满心澎湃。
世人总说,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其实不然,遇见一个人,犯下一个错,想弥补还清,到最后发现根本无力回天,犯下的过错根本无法弥补,一旦错过,就是永别。
连说一句对不起都不能说与人听,徒留后悔的余地。
“怀旧空吟闻笛赋,再见翻似烂柯人,沉舟侧畔无船过,病树前头万木枯,呵呵呵……”
何谋全笑了两声,转身踉跄着往来路走去。
“且慢!”
刘疑拉住何谋全,冷眼望着悬魂梯说道:“不就是想见一面吗,我去把她捉出来,让你见!”
“前辈不可!”
大童子急了,拱手低声道:“师父说了不见,前辈若是强闯,恐怕会有性命之危……”
刘疑道:“怎么个危法,你细细道来。”
大童子叹气道:“师父性情无常,时好时坏,如现在这般好的时候,倒是没什么,可魔性一旦发作,生人难有活口,就是晚辈三人,也是如履薄冰。”
刘疑问道:“你师父练了魔功?”
大童子摇头答道:“非也,师父武功盖世,所学亦是正法,可十二年前遭了一场变故,晚辈虽不知道其中缘由,却明白师父是因此走火入魔。”
刘疑又道:“她待你们如何?”
大童子闻言,很是得意的笑了一声,自豪道:“那是当然,师父待我们自是天下一等一的好,没有师父,晚辈早就让蛮兵给杀了,哪里又有今日内家小成的成就。”
这年轻人才十六七岁,却练到内家小成,可谓天才,可若是没有大成至圣至高的魔头教导,决不会有此成就,而且他言行举止大方有礼,也能看出来魔女对他们管得很严。
魔女座下大弟子说了几句,再次逐客道:“师父既然说了不见,二位前辈就请回吧。”
正说着话,悬魂梯里突然又走出来一人,是那个十三四岁的小童二弟子。
没有多余的客套,二弟子开门见山道:“少保,公主,师父命晚辈带二位进去,请随晚辈来。”
二弟子没有大弟子那般温和,脸上只有凝重。
虽然不知道云懿为何改变了主意,但何谋全死掉的心却突然活了,点头道:“请带路。”
夫妻二人随她的两个徒弟进了悬魂梯,过了一会儿,二弟子指着面前石洞说道:“”到了,二位前辈请进。”
走进去,何谋全倒吸一口凉气,居然是一处地下石宫,刀劈斧凿的痕迹很清楚,显然是以人力开辟出来的石宫,而且并不小,大约有四合院那么大。
如此鬼斧神工的杰作,得凿多少年,五年,十年?也不一定,可能这里原本就是一个地下岩洞,只是扩建修缮了拿来居住,石宫中什么都有,桌椅屏风一应俱全,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
左手边的石壁上挂了五副画,最上头的画里是一个骑马执戟的英武男人。
这人何谋全认识,正是随大汉开国皇帝太祖打天下的云阀阀主——云真。
刘疑叹气道:“这是云王,可云阀已覆灭,他的后人只剩住在冰河谷的云懿了……”
左边两画分别是云懿生父云昌、长兄云定,右边两画分别是生母曲氏、授业师柳无鬼,画的右下角都用工笔小篆写了字,何谋全能认出来。
画的下方设有香案,香炉中燃着线香,冒出直直的青烟。
再入内,何谋全又看到墙壁上刻着两行字:“别君且坐思过处,缘到自有破壁时。”
二弟子见何谋全站住脚步打量着墙上的字,凝声说道:“前辈不要乱看,跟晚辈来。”
刘疑道:“你师父就在里面?”
“当然是。”
“既如此,走。”
及至尽头,峰回路转,面前突然出现了一方屏风,其后有一道迷模糊的黑影盘腿端坐。
二弟子拱手,恭敬道:“师父,二位前辈带到。”
说完也不等里面回话,站在夫妻二人左手边,大弟子则站在右手边。
七八岁的小师妹在远处张望,跃跃欲试想过来,却被大师兄严厉的眼神制止。
屏风缓缓升起,露出了一张平整的石板。
一个女人盘坐在石板上,一头长长的黑发乱披在肩上,双眼深陷闭着,年纪约三十岁左右,身体略显消瘦,看上去既憔悴又可怖,可谓不人不鬼。
她的气息非常平稳,胸膛几乎看不到呼吸的起伏,显然内力已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虽然盘坐着一动不动,气势却深沉如海,好似一尊蛰伏的魔头。
她武功盖世,但根据这副模样,能猜到她一直饱受走火入魔的痛苦。
看到这张脸,看到这道最熟悉的陌生人影,看到这个女人身上的绣金黑袍,何谋全流下两行泪水,失语哽咽不能言。
原来,十二年前在卢县横扫全场,于绝境之中救得自己和刘玄性命的无敌倩影就是她,保住刘思卿性命的人也是她。
原来,她从未离开过,她不曾离开过,她只是以自己不知道的方式默默保护着自己。
三个弟子都看着何谋全,刘疑也看着他,看着他不说话,看着他失声痛哭,都不说一句话。
过了一会儿,小师妹不顾大师兄的眼神制止,径直走到何谋全夫妻两人面前,抬头很不满的问道:“你们见了师父还不行礼,太不懂规矩了!”
刘疑道:“主人家不以礼相迎也算了,反要客人先行礼,这是什么规矩,未尝闻也。”
小师妹生气道:“你好大的胆子,师父在此,你们胆敢放肆,你们再不致礼,我就教你们何为礼数!”
刘疑道:“疑为摘星之主,杏林无名氏,皇族长公主,朝廷的教务司长,你这小女子怎么不向本公主行礼?如果这是你们的待客之道,本公主回去也罢。”
小师妹还要说,二弟子却喝止道:“无情不可胡闹,退下!”
原来她座下三个弟子都有名字,这六七岁的女弟子叫无情,冷漠的二弟子叫无欲,温和的大弟子叫无道,无情无欲无道,绝尘息心。
魔女仍不睁眼,只是挥了挥手,示意小弟子莫要再说。
又过了一会儿,魔女终于睁开了眼睛,却是一双血红的眸子,甚至可怖,被她目光扫过,何谋全和刘疑都感受到了一股凉意。
云懿手放在膝上,平静道:“新人见旧人,少保公主请坐。”
大弟子闻言,端来两把椅子放到夫妻二人身后,刘疑心道,看来云懿今天的状态还不错。
想到这里,刘疑大大方方坐下,何谋全亦如之。
二人坐下,并不说话,等云懿先说。
云懿露出了笑容,三个弟子却是一脸惊愕,近十年来,他们从未看到师父笑过!
“慈宁观一别,我魔性发作,适逢临云宗山下设伏欲杀你,我尽诛之,你去青和以后,我知道东园不会放过你,于是一路南下,在卢县救你与皇上一命。沐雪崖一战后,我跳崖自杀,却没有死成,见此地合适,就住了下来。”
“一晃十二年了,起初那两年,我以泪洗面,性情诡异无常,动辄杀畜害人,闯入冰河谷的人,大抵没有一个活下来。”
“后来我的心终于死了,魔性也慢慢能控制下来了,想到我是云氏最后一个后人,我就收了三个孤儿作为徒弟,取名无情无欲无道,望他们三个能把我的衣钵传下去。”
“十几年过去,当年那些恩怨情仇我已不在意,过去的云懿死了,不想见你是因为不想记起那些事,可我又改变了主意,见你一面,见一见,就当是彻底与过去作别。”
“看到你和临江公主这么恩爱,我很欣慰,我的话完了,如果没有其他事,少保请回吧。”
说完,云懿眼中闪过一丝暴躁,枯瘦修长的手指神经质的抽动了一下,双眼血红愈甚,不过却是忍住了,没有失控暴走。
何谋全道:“我有一首诗想念给你听。”
云懿摇头:“不必。”
何谋全看着她的眼睛,没有遵从她的意见,自顾自的念了起来:“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陆机大梦歌蝴蝶,天宪仙心诵寒山。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谁将新樽盛旧月,当时只道是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