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的火焰烧得很慢。
起初只是电路房窗口的一抹暗红,像冬夜里将熄未熄的炭火。秦野站在河堤上,看着火苗顺着电线攀爬,舔过褪色的生产标语,吞噬掉“安全生产“四个斑驳的大字。浓烟从铁窗缝隙里挤出来,在夜空中扭曲成奇怪的形状,像一群挣扎的人影。
他听见女工们的尖叫时,手里的馒头已经捏成了湿冷的面团。
“妈——!“
秦野的喊声被爆炸声吞没。电路房的铁门被气浪掀飞,砸在十米外的沙堆上,扬起一片灰白的尘雾。火光中,有人影踉跄着跑出来,工装裤上跳动着细小的火苗,像一群狂欢的萤火虫。
何美珍是最后一个被抬出来的。
秦野看见母亲的头发不见了。那些总是用蓝头绳仔细扎好的长发,此刻变成了一团焦黑的泡沫,黏在她右侧脸颊上。她的工服熔化成透明的塑料膜,裹着胳膊上翻卷的皮肉,在救护车闪烁的蓝光下泛着诡异的色泽。
“电路老化。“穿着西装的男人对记者说,金表链在摄像机前闪闪发亮,“纯属意外事故。“
陈正站在救护车旁,手指不停地转动婚戒。秦野冲过去时,闻到他身上浓重的雪茄味,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酒精气息。
“你早就知道!“秦野抓住他的西装下摆,“上周我就看见电线冒火花!“
陈正的眼神越过他,看向担架上那个不成人形的躯体。他的瞳孔里跳动着远处的火光,嘴角抽动了两下:“小孩子...别乱说话。“
一只飞蛾突然扑到秦野脸上。他挥手打落时,发现那是从母亲工服口袋里飘出来的工资单,边缘已经烧焦,但还能看清那个被红笔圈起来的数字——比上个月少了三百块。
凌晨三点的手术室门口,秦野数着地砖上的裂纹。第十七条裂缝延伸到墙角时,护士推开了门:“家属?病人需要植皮...“
她递过来的单子上,“手术费“三个字后面跟着一串零,长得像那条永远流不尽的白河。
走廊尽头突然传来脚步声。陈庭抱着保温桶站在那里,睡衣领子歪歪扭扭的,露出半边锁骨。两个少年隔着一排塑料椅对视,中间是担架车留下的血渍,形状像极了他们昨天放走的那只河灯。
“我爸让我送...“陈庭的声音卡在喉咙里。他看见秦野手里攥着的那团工资单,上面沾着黑红色的指印。
保温桶掉在地上时,秦野听见里面有冰块晃动的声音。陈庭转身跑进电梯的瞬间,走廊的灯突然暗了一下,像是整栋楼都跟着叹了一口气。
窗外,最后一点火星湮灭在晨雾里。只有那只灰蛾还停在窗台上,翅膀微微颤动,仿佛在等待下一场烈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