彤云压城,鹅毛大雪簌簌而落,将整个营帐染成素白。扶溪站在由上万条金丝绣成的营帐外已经两个时辰了,脚下的积雪已被体温融化,又复冻结成冰,刺骨的寒意顺着腿骨往上爬。
娜仁皇后斜倚在金丝软垫上,慢条斯理地用银匙搅着暖炉上的参汤,氤氲热气中,她眼角的细纹里都藏着笑意:“还在外面站着!?”
“可不是吗?每日如此。”身旁的嬷嬷依然是那幅幸灾乐祸的模样。
“走,我们去告诉她一个好消息。”说完她慵懒的舒展着身子。要不是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这个好妹妹,她才不愿意离开这个温暖的营帐呢!
“妹妹真是好意志,天天站在这冰天雪地里,之前都说中原女子娇贵无比,一定受不了这苦寒之地。姐姐我还担心你适应不了呢,看来是我小看你们了。”
听着她话里话外的嘲讽,扶溪心里很不是滋味。
“端朝传来消息,太子逼宫,幸好有北昌王在才没得逞,而太子造反失败已成刀下亡魂了……”
“不可能,大哥恭良谦让,心系百姓,对父皇忠心耿耿,怎么可能造反!”扶溪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指甲缝里渗出的血珠晕染了绣着金线的帕子。她记得离家那日,父皇对她的叮嘱:“溪儿,此去宫中,万事以命为先。”可如今,家亡的噩耗竟从这老妇口中说出。
“你这话呀,说给我听听倒无妨,要是被北昌王听到了,那可就不得了了。我看你呀,还是尽快修封家书回去,让你皇叔多照拂照拂你,不要忘了你这个远在他乡的侄女……”
“皇后说笑了。”扶溪抬起头,面上浮起一抹浅笑,“我既已入了这皇家,便只有陛下一个依靠。娘家的事,不过是身外浮云罢了。”
娜仁皇后嗤笑一声:“好个身外浮云!当初仗着你是端朝嫡公主,嫁了过来,敖登与我四十年夫妻之情,从未想过纳妾,要不是你,和他伉俪情深的只有我一个人。如今你没了靠山,倒学会装可怜了?”她突然倾身向前,枯瘦的手指捏住扶溪的下巴,“本皇后倒要看看,没了娘家撑腰,你还能张狂到几时!”
扶溪任由对方捏着自己的脸,目光却直直望向头顶的飞雪:“娘娘怕是忘了,这后宫从来不是靠娘家势力立足的。”她忽然轻笑出声,“就像当年,您不也只是太上皇的一个妾室?”
娜仁皇后的手猛地收紧,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你这贱人,竟敢拿旧事来刺我!”
“臣妾不敢。”扶溪轻轻挣开对方的手,从袖中取出一枚玉雕成的狼符,“想起成婚那日陛下赏的这块玉,温润通透,倒像极了娘娘年轻时的模样。”她将指尖在玉面上轻轻摩挲,“可惜,再美的玉,放久了也会蒙尘。”
皇后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浑厚的嗓音,世子来了。
扶溪故意踉跄了一下,跌到世子怀里,发间的珠钗散落,青丝如瀑倾泻而下。
“姨娘小心!母后这是怎么回事?外面这么冷,怎么不让姨娘进去。”
皇后强挤出一丝笑容:“不过是说几句姐妹间的体己话。话也说完了,妹妹也请回去吧。”她进去时回头看了扶溪一眼,眼中尽是嘲讽。
扶溪抬起头,眼中泪光盈盈:“皇后娘娘关心臣妾,只是说起家乡的事,臣妾一时思念亲人,失了分寸。”她哽咽着抓住世子的衣角。
世子将扶溪扶住,目光扫过她苍白的脸,下巴处一道红色的勒痕很是显眼。“母亲年纪大了,固执己见,姨娘你也快回去吧,以后别来了。”
雪越下越大,扶溪猛的咳嗽起来,本就白皙的脸更是一片惨白。让人心生怜悯。她一个趔趄又差点摔倒。“您怎么了?还是我送您回去吧!”说罢,他把扶溪一下抱进怀里,朝她的营帐走去。
扶溪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这场雪,终究还是会将该埋的、不该埋的,都覆上了厚厚的白。
——
天亮了,修整了一夜文书,青芜起身伸了伸腰朝辰龙殿走去。朝堂一夜之间易主,皇帝太子和无数朝臣纷纷遇难,虽都明知是为何,可也无人敢提,丞相一派一向明哲保身,何况他们忠诚的是端朝,北昌王是合法合规的继承人,皇后和小王子也尚在,便无人追究这事。
仿佛一切都已归于平静。
暮春的风裹着柳絮掠过宫墙,青芜昂首挺胸的走在宫殿中,心情大好,她现在可是嫡公主,再也不用为自己的身份感到苦恼。檐角的铃铛在轻柔的风中叮咚作响,惊起檐下栖息的寒鸦,刚踏进殿内,那相拥的身影,另她喉间泛起铁锈味。
北昌王就是现在的新皇,他的手掌正摩挲着云灿腰间的软绸,女子娇笑着将头埋进他颈窝。青芜站在两人面前良久,最终还是心有不甘的屈膝向云灿行礼。
“太后娘娘万福!”
云灿腕间的玉镯撞在鎏金桌案上,清脆的声响刺破凝滞的空气。
“哈哈,你先出去吧!”云灿听了新皇的话,狠狠的瞪了青芜一眼,不情不愿的走了。
“父亲,太后是先皇遗孀。”待云灿走远,青芜将文书放在案上,“先帝尸骨未寒,您与嫂嫂如此亲昵,恐会落人口舌吧。”
北昌王端起翡翠酒盏轻抿,琥珀色的酒液倒映着他额间的白丝:“当初谋逆时不见你如此顾忌。”他忽然大笑,震得酒盏里的琼浆溅出,“这天下都是我们的,还怕什么闲言碎语?”
青芜强迫自己镇定,从袖中抽出卷好的文书:“前太子推行的新政,在江南试行后颇有成效......”
“好了!”北昌王猛地将酒盏掼在桌上,酒渍撒出一大片,“这些军国大事轮不到你一个女孩置喙!”他斜倚在蟠龙椅上,金冠上的东珠随着动作摇晃,“你也不小了,且安心待嫁,日后为父给你找个好夫婿,享尽富贵便是。”
青芜的瞳孔骤然收缩。窗外的柳絮飘进殿内,落在她精心绘制的文书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迹,记载着兴修水利、轻徭薄赋的良方,此刻却像讽刺的符咒。
“父皇可知,前太子为何执意推行新政?”青芜的声音冷得像冬日的井水,“他说过,当皇帝不是为了享乐,而是为了让百姓不再食观音土,让边陲将士不再冻饿而死。”
北昌王的脸色瞬间阴沉,猛地抓起案上的青铜镇纸掷来。青芜侧身躲过,镇纸重重砸在身后的屏风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她望着父亲扭曲的面容,忽然想起幼时随他狩猎的场景。那时的北昌王还是温润如玉的王爷,会手把手教她搭箭拉弓,轻声说:“阿芜要做个心怀天下的人。”
“妇人之仁!”北昌王的咆哮震得梁上的蛛网轻颤,“若不是为了那至高无上的权力,谁愿担这弑君谋逆的罪名?”他突然起身逼近,身上浓烈的酒气喷在青芜脸上,“记住,从你踏入这宫墙的那一刻起,就该忘掉那些可笑的慈悲!”
青芜后退半步,后背抵住冰凉的墙壁。殿外传来小王子清脆的笑声,北昌王的脸色瞬间柔和,疾步走向窗边。青芜望着他弯腰抱起孩子的背影,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在两人身上,勾勒出相似的轮廓。她的心脏猛地抽搐——小王子的眉眼,竟与当年在家宴上含笑赐她金步摇的父皇如出一辙。
檐角的铜铃再次作响,惊飞的寒鸦掠过血色残阳。青芜低头看着脚边散落的文书,墨迹已被柳絮沾污。她忽然轻笑出声,笑声里带着连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悲凉。这朱墙之内,从来就没有胜利者,有的只是权力更迭下的累累白骨,和永远被碾碎的,名为“初心”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