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听玄

从太阳落山起,李听玄便在这儿坐着。

这是个长相俊俏的小道士,着一件淡青色道袍,戴一根乌青木发簪,身材颀长,鼻梁高挺,面色白净无痕,只是因为营养不良,略显瘦弱,两腮微微凹陷。

他点了一支蜡烛,搬了一把太师椅,独自一人,坐在道观内离门槛一尺之处,持一卷道经,正对一片夜幕。

旁边则是一张木制小方桌,上面摆一壶凉白开,一炷燃香,无甚稀奇之处。

此处是云隐观,大虞朝云隐山上的一座小道观,只有一座前殿一间后院,中间、外边些许平坦空地,观内仅供一尊太上老君像。

太上老君不管子又不管财,故而道观无甚香火,就连装饰也有些破落。

往观外看去,空地之外,是一条羊肠小道,蜿蜒曲折,如长蛇攀附,于树木重重掩映下没入黑暗。

他很快收回视线,重新看向手中线装的《太上感应篇》。

书曰:

“祸福无门,惟人自召……”

“善恶之报,如影随形……”

“是以天地有司过之神……”

几个时辰过去了,仍停留在第一页。

嘀嗒

嘀嗒

更漏缓滴,李听玄如此一直默诵着,直到更漏到了第三个刻度,亦即是三更时分。

呜——

忽而一阵风过,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吹得那烛火不停摆动,一度有熄灭的征兆,却又始终不曾真正熄灭。

空山无人夜色寒,鬼群乱啸西风酸。

因着烛火黯淡,道观内的光明降低了不少,具体表现在李听玄基本看不清书上的字了。

不知是否也是这火的原因,周遭的温度像是降低了几分,六月的夜里,李听玄背后却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书卷下放一寸,余光便见,门口不知何时站着一道白裙倩影,黑发如瀑,长裙曳至脚边,只露出一双晶莹玉足。

月光倾泻,配合那一身轻纱白裙,勾勒出动人心魄的曼妙身姿。

“道长。”

女人轻启薄唇,声音如空谷幽兰,听得人口干舌燥。

“何事?”

他假装镇定,眼睛依旧看着道经。

“道长,我家夫君原是山下一樵夫,每日清晨上山,日落下山,只是今日上山斫柴,夜深方回,方才不知为何,忽然倒地不起,口吐白沫,像是中了邪,还请道长救他一救!”

深山老林里,她孤身一人站在门外,语气无助,惹人生怜。

李听玄眼眸并未抬起,声线平和:“今日天色已晚,贫道明日下山去看看。”

“可是道长,我夫君他已经快不行了!道长有修行在身,莫非要见死不救?”

女子语气有些焦急,言语间带着一丝强迫的意味。

他微微颔首,轻吸一口气,右手并指为掌指向右侧,那里同样摆着一只小板凳。

“夫人稍安勿躁,且进我观中,喝口茶水,冷静冷静,慢慢道来。”

女子忙道:“喝茶就不必了,道长且随我下山,咱们路上边走边说!”

“那便请夫人进来歇息片刻,之后出发。”

女子见他不动,态度一转,娇嗔般的唤了一声,轻薄衣衫不经意间滑落一半,露出精致锁骨:

“道长~快出来吧,道长愿意出来,让奴家做什么都成~”

若说刚才那副模样是惹人生怜,如今她这般姿态,兼之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孤男寡女发生了什么也断无人知晓,换作一般人来,就有些心中燥热了。

李听玄倒是一如既往地固执,语气甚至有些咄咄逼人起来:“夫人进来!”

“道长好不解风情,快快出来。”女人撒娇似的说。

李听玄的态度依旧强硬,只是掩不住手中纸张微微颤抖的道经,以近乎低吼的声音喊道:“我让你进来!”

女子眯眼,声线冷淡,全然没了刚才的妩媚:“我让你出来!”

“嗤。”

李听玄终是愿意放下书卷,抬起眼眸,入眼是一位面色苍白,发簪略微凌乱,容貌身材俱佳的女子。

看着女子美丽的面庞,脸上的笑容却显得有些僵硬:“贫道等了你半天,以为你今天不会来了。”

那女子表情一顿,裂开嘴角,露出下面的鲜红血肉,上下皮肤仍牵着几根,伸出一条半尺长舌,声线忽而变得刀具刮擦陶瓷盘一般尖锐刺耳:

“道长生得俊俏,血肉又如此香甜,不尝尝你的味道,奴家怎舍得走呀!”

说话间,女人双爪探出,猛地抓向李听玄。

瞳孔放大,却只来得及看清那是一双羊脂白玉一般的手,只有指甲灰黑且长,剩下的时间不够身体做出任何反应。

哗——

那手抓在李听玄面前,似被什么东西挡住,不得寸进。

下一刻,一缕洁白火焰自老君像掌中迸发而出,正正落在她手上,烧得她吱哇乱叫,把手缩回外面方才好转,而那羊脂白玉般的手已经烧得如枯柴一般。

直到这时,方能看清她的真面目:

惨白一袭裹冷霜,无面幽窟转寒光。

十指森森如枯笋,长发漫漫似瀑僵。

非人非怪幽冥客,亦哭亦歌索命娘。

欲问此怪真来历?荒丘骸骨证凄凉——

原是失颜女鬼含冤死,白衣裹恨噬人狂!

李听玄松了口气,观内神像还管用,他的心情放松不少,调侃般说道:

“莫非贫道血肉真就如此诱鬼,让你这般强大的厉鬼都情愿在这山上蹲守数月?”

女鬼耷拉一条着胳膊,抬起一只手,长舌轻轻舔舐手背,似毒蛇吐信,又像是狮虎在清理伤口,低低地笑着:

“虽未尝过,但道长血肉散发出的香气,乃是世间仅有,比那些所谓的修行者都还要香甜!”

李听玄收了书卷,镇定起身:

“今晚既已相见,贫道便去睡觉了,夫人一起?”

“道长好梦。”

女鬼咬牙切齿地说着,仙火灼身的滋味并不好受。

她身形如幻影般渐渐消散,只留下一句话,在空中久久回响。

“道长已被我困在观中数月,想必吃食已经不多,道长准备躲到何时?”

李听玄面无表情地骂了一句国粹,转身吹灭蜡烛便走,也丝毫不担心那女鬼趁机闯将进来。

若这怪真有这般手段,早在两个月前便该冲进来一口吃了自己。

进了后堂,脱下衣服,直到这时才意识到,后背早已有了点点湿汗。

要说完全不怕,那是假的。

换掉湿衣服,躺在榻上,睁着眼睛,盯着天花板开始发呆。

他是十八年前穿越而来,好巧不巧地遇见妖怪袭村,父母将他藏好后以身饲魔,幸得云游路过的老道长搭救,将他收养在这云隐观中,方才免于妖魔侵害。

本身并非道士的他,这十八年来跟着老观主也渐渐习惯了道士的生活。

如今也算是个半吊子道士。

是那种除了嘴皮子和假把式之外什么都不会的道士,跟此间九州世界能真正腾云驾雾、飞星抱月的真道长有所区别,所以只能算半个。

两个月前,老观主深夜离去,只留一封信,信上说,若他一月未归,李听玄便是新的观主。

也正是在那一天晚上,李听玄第一次见到了刚才的女鬼。

女鬼嚣张,见他的第一眼便说他血肉鲜美,定可助她功力大涨,便要冲进观中,将他皮囊血肉囫囵吞个干净。

不曾想观中老君像忽而迸出仙光,将女鬼生生压制,又有无尽仙火落于其身,烧得厉鬼撕心嚎叫,直到退至门外方才好转。

自那之后,女鬼为了吃他,便将他困在观中,每日变化样貌,以期将他骗出观门,一口吃了去。

这两个月来,但有上山敬香的香客,亦或者路过的山客,都被她不问缘由,一块吃了,随后变作那些人的样貌,用各种话术引诱他走出门外。

渐渐地,也就不再有人敢上云隐山,甚至连官府都在山下竖了牌子:

山有古怪,生人勿进。

想必刚才那张美人脸,就是她从某个上山的可怜女人脸上扒下来的。

女鬼每天都会过来,变作不同模样企图骗他出门。

装可怜、道德绑架、财诱、色诱,种种手段层出不穷。

李听玄不是什么特别机敏的人,刚开始也险些着了道,只是他适应得快。

至于为什么要在那坐着,一来,是为了练胆,练一个不怕鬼的胆。

二来嘛,道观内娱乐方式甚少,唯有几卷经书可供消遣,他多少有些把女鬼当成每日娱乐的想法。

此法果然奏效,到如今,内心深处对鬼怪的畏惧已经减弱了不少。

只是正如女鬼所言,观中食物确实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直到今天,食物仅供他吃两日了。

也罢,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管他那么多作甚,睡觉!

听着外头厉鬼嚎叫,权且做个安眠曲,曲肱侧卧,安然入睡。

正是:听得鬼啸且为歌,玄性难明自作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