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正身子,影院内的灯光随之暗下,黑屏响起了一段像是某首歌曲的前奏,我回忆了下,只觉得特别耳熟,音乐渐弱,有男声在念旁白。我不太懂能不能用“旁白”这个词来说,毕竟专业的电影术语我没有陈桁时懂。
“2008年,我刚上幼儿园,母亲在这所幼儿园当主班教师,我本想沉迷在自己丰富的想象世界中,安安静静地度过我的幼儿园生活,她却误以为我很孤独,不由分说地,闯了进来。”我听的一字不差,心里隐约有了猜测,这声音的主人,是陈桁时。
“陈桁时!”清脆的声音响起,回忆上了发条,时光,在不知不觉中倒带。电影屏幕上,一个小女孩小跑向沙地上堆起了沙堡的小男孩,我微微愣怔,回忆和电影片段重合在一起,连细节也是,沙堡的形状都一模一样,神态,动作,一个不差。
小女孩夸他,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沙堡,“你也太厉害了!居然能堆出这~么大这~么好看的沙堡!”
小男孩冷淡地用铲子隔开她想碰沙堡的手,“走开。”
小女孩撇了撇嘴,三秒不到又开心起来了,“你还记得我吗?”
“不记得。”
他还并未和我熟识前,堪比铜墙铁壁,撒娇卖萌不管用,看到我的眼泪也同样不为所动,可小时候的我,从不会轻言放弃。
“我叫蓝知幸!知、幸!你要记得我!”
画面亮度渐淡,一张我们小时候的合照以翻页形式出现,又变淡消失,电影名字以青绿色花字的模样呈现出来,还点缀着几株四叶草,我听见陈桁时轻笑一声,说:“知幸,我会记得你。”这句话一出,举起手机想拍电影名的我忍不住红了眼眶。
在电影里,我看到了那时突然得知自己要离开,无法亲口向我道别的“小陈桁时”的痛苦,画面转换到了他初中的时候,有种一转眼就长大了的感觉,我看到他本人出现在里面的那刻,只觉得心疼,一向独来独往的他在初中时怎么多了些阴郁,幼儿园时期还有些阳光的痕迹,小学到初中时感觉都是阴霾,好似浑身写满了不自由,少了生气,像具空壳在活动。
和我重逢的他又是另一个模样,喜欢逗人,胆子很大,看起来倔强又温柔——但我从未分不清真实的他,与其说是他演技好,不如说,这才是他最熟悉的,自己的模样。
初中时期的校园片段不多,大概是他不愿回忆,更多的,是对我止不住的思念,他每一次在夜里喊我的名字,换来的都只是触碰不到的空气和熟悉的失落感,那本密密麻麻写着我名字的日记本被他藏得很好。
因为看着外皮很新,很干净,有几页新添了几个小小的,他的名字,我在昏暗的灯光里,看到从他鼻梁上滑下的泪,在纸上晕开了我的名字。仿佛决堤的思念,越来越多的泪在纸上生根。
如他所说,他多次想要逃跑,都遭到了毒打,一次比一次过分,甚至进过医院,可是恶人从不悔改。
我在座位上被屏幕里的他牵扯着情绪,哭着说“不要……不可以……”影院的音响会将电影的声响放大,但这一段的音量明显被调小了,大概是他害怕我太投入了,怕吓到我吧。
很多重物和易碎品砸在地面上,闷响和脆响糅杂在一起,他重重倒下的地方,早已是一片狼藉,挥拳声,耳光声,尖叫声,多种刺耳的声音钻进耳中,令我不受控地皱了下眉,急忙捂住耳朵减弱声音。
直到仅剩下不停喘着气的他倒在地面上,我垂下的手捏成拳头,指甲因为太用力在掌心刻下几个较深的印记。平时身上有个小伤口就会痛呼的我,感受不到除心痛外的其他疼痛,他走向我的这一路上,都充满着艰难。
我不停地用手擦拭泪珠,不让它蒙住我的视线,想将电影里他的这一小部分痛苦烙进心底,我要亲眼看着这一切,至少让我在这一刻,与他共受痛苦。
最开始,我并不明白,为什么他会在电影里将那些不愿回忆的过去重新翻出来,我舍不得他这样剖开看似痊愈的伤口,是演的也不行,他的每一滴泪每一份思念,都是真情实感的。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去拍的这部电影,但我记得,有几次一见面,他就立马抱住了我,分开的时候眼睛还是红红的,我问他发生什么了,他只说,“和你重逢真好。”
是啊,怎么不好呢?我们等这一面,已经等了十一年,光是和我见面这件事,他就已经用尽了全力,没重逢前,我也仅是盼望着能再见,见到他以后,我才发觉,我不想只是“再见”,我想一直陪着他,一天见他好多次。
电影里的他在初中时期独处的时候,会喊我的名字,会笑着和对面的空气交谈,跟真的有人在对面一样,他还有肢体动作。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我的心脏彻底被粉碎,我捂着心脏的位置大口喘气,下巴颤抖着,眼泪包裹着我复杂的情绪打湿了我的裙子,“怎么会这样……你从来……没有和我说过这个……”
我低头几近崩溃地用发抖的手去包里摸纸巾,擦着快要糊在一起的鼻涕和眼泪,差不多一个小时里,我爆哭了两次,感觉快缺氧了,哭完眼睛又酸又疼,脸都是麻的,连带着身体都发冷了。我还在调整自己的状态时,“旁白”声又响了起来,“知幸。”
“嗯?”我下意识抬头应道。
“我们重逢时,会是什么场景呢?你会恨我吗?会不会已经忘了我?”
我看着黑屏上出现的字,摇摇头,哽咽着说:“不会……”
“如果……你真的把我忘了,那这一次,就换我来先自我介绍吧,我叫陈桁时,小时候和你在同一个幼儿园的陈桁时。”
没想到能在这部电影里看见自己,我尴尬地闭上眼睛,不想看自己的丑脸,最后还是逼着自己看了,有少量片段是陈桁时说想找我练手,让我当“模特”,他负责拍摄才有的,有很多,是在我日常生活中记录下来的,有些我都不记得是什么时候的了。
我是个格外矫情的人,喜欢被别人记录,却又不敢被记录,怕“留下来”的,都是丑陋不堪的自己,那我宁愿无人记录我。我就说,为什么发现他在偷偷记录我后,让他发给我看一下,他都说“拍得不太好,删了。”原来是在为今天做准备,他拍得我一点都不难看,他镜头里的我是个有很多奇思妙想,偶尔会发些小疯,还总犯迷糊的女孩儿。
我会突然化身“戏精”,演上一段暗恋无果的虐心戏码,会畅想自己某一日发现自己的“真实身份”是最爱看的动漫里的人鱼公主,会在自信满满地开导航给他带路结果连续两次走错路时羞愧地道歉。
“爱人的镜头是有温度的”这句话在此刻具象化,他对镜头里的我赋予了感情,也使拍摄工具不再冰冷,让镜头里的我无比幸福、鲜活。从此爱意不只在镜头里,不只在眼睛里,更充斥在了我的生活里。镜头里的我也渐渐不再闪躲,变得游刃有余,明明一开始还是——“好丑的!别拍我了!嘴歪眼斜的!超难看!”这一类拒绝的话。
镜头里出现我凑近的脸,我无语地吐槽道:“在干嘛……有病吧我……”
我:“开了吗?在拍吗?”
他:“嗯,好了。”
身后是沙滩,我很快想起来是我们在第二个城市看的海边烟花大会,现在想想还是觉得好美,夜空中开满了五颜六色的花,一朵凋谢,一朵盛开,像是冬春轮转,日升月落,会失去、也会有得到,花仍是花,待下一个春,它会开出更娇艳的花,比曾经的它还要耀眼夺目。
我:“dāngdǎng~纪念第一个一起看的烟花大会~”
我兴冲冲地张开手举过头顶。
他:“没了?”
我:“想不到词儿了……”
我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
他在镜头后耐心地等着我说下去,我背着手,目光投向拿着CCD偷笑的他,意有所指地说:“期待我们的下一站。”
“下一站去哪儿?以什么身份?”他听懂了,轻笑着把问题抛回给我。
“取决于你。”说完我就溜了,我以为到这里,就是电影的结尾,然而并不是。
镜头被什么盖住,黑了一会儿,我听见急促的脚步声,和他轻喘着气的声音,再次看到画面,是一片爬满了紫藤花的墙。
陈桁时把镜头调转,转向自己,他看着镜头里的自己,不自在地理了下被风吹乱的头发,我笑了笑,隐约猜到几分他的不自然源于什么。他看了看周围,似乎是在确认有没有熟人在,而后他转回来,又沉默几秒,舔了下唇瓣,目光认真地盯着镜头。
“知幸,当你看到这一段时,就代表着这部专属于我们的电影已经要接近尾声了,从你向我告白的那天起,我就一直在想,要以怎样的方式,给你一场正式的告白。向你表达心意的那天,我也仍然在计划着。”
“直到你和我说,要一起看完一百场电影,你才愿意答应,我一下子就想到了之前想要留作回忆录的,拍你的那些片段,原本最初是想,假如自己告白失败了,就送给你,也算是,做个了结,想着说送完后,就要下定决心和你只做朋友的。”
“那时听到你说这句话时,我才觉得自己有告白成功的可能性。在那之前的好几个瞬间,其实我都不敢确定,你是否真的还会选择我。不过……”陈桁时笑得有些苦涩,“就算知道你会拒绝我,我也不会丢掉这个和你告白的机会的。蓝知幸从不轻易给别人机会,我知道,所以我也不打算放弃。”
“也正是因为你的这句话,让我想要用这看第一百场电影的机会,亲自制作、演绎这样一部电影送给你,希望你可以喜欢这份礼物,不管你的回答是什么,我都会全部接受。”
说到这里,陈桁时咽了口唾沫,他沉默了几秒,一瞬不瞬地盯着镜头,好似在看我,真的像在同我面对面告白,“我……不太会说什么甜言蜜语,对哄人这一方面也一窍不通,但我知道,你嘴上说着,不在意告白的形式,并不是真的不在意,听人说,‘真正的恋爱,是要从一束花和一场告白开始的’,你值得被人更用心地对待,所以请你不要觉得愧疚,是我心甘情愿这么做的。”
电影最后,是以三张照片结尾的,一张是21年从外地到这里的动车票截图,一张是我穿着校服蹲下身来摸常久的照片,最后一张,是我们的合照,长大后的我们的合照。他是懂得,如何前后呼应的。片尾曲响起的时候,我终于知道了那段熟悉的前奏出自哪一首歌——《外婆的澎湖湾》。
我听了几句,才发现是他唱的,含着泪的眼睛随着嘴角勾起的弧度弯了弯,这首歌将我带回到了那一年,中班的时候会有音乐老师教唱儿歌,这是我学会的第一首歌,也是因为这首歌,让我喜欢上了唱歌。
记得那时我偶尔会不自觉哼起,然后小声唱出来,他听到了,会说我唱得很好听,说喜欢听我唱歌,后来耳边会响起一道男声,他会跟着我小声哼唱。
他离开之后,有时听到这首歌都会令我愣怔,就在我以为我会忘记他的时候,总会有些和那段短暂回忆有关的东西,将我困在原地,但这次不会了,我很肯定,他再也不会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