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特地发信息,确认了母亲在家,从陈桁时家出来,我内心忐忑地回了自己家,母亲躺在沙发上刷视频,见我回来,问我吃过饭了没有。
“吃了。”我站在门后没动,努力组织语言,自从上次去外地玩,我没有同意母亲催促我回来这一项要求后,母亲的变化很大,她同意我和陈桁时还有祈安一起玩儿,但不同意独处,我出门时只要她在,就得报备说自己要去哪里,几点回来,和谁去的,印象里,母亲的最后一丝温柔,好像也到此为止了。
我攥紧拳头,和母亲探究的目光对上,“妈妈,我和陈桁时谈恋爱了。”
她目前还称得上是平静的,“哦,才填完志愿没多久,又想一出是一出了?”
“不是,是认真的。”
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猛地坐了起来,“蓝知幸,你才几岁?成年了就迫不及待谈恋爱了?谁先告白的?”
最后这个问题的回答很重要,我实话实说,“我。”
她噌一下站起来,手机都不看了,眉眼间拱着火,“你把陈桁时叫过来!”
我皱着眉挡住门,忍不住出声反抗她,“你要干嘛?有什么和我说就好了,我都多大了?谈个恋爱跟做了天大的坏事一样,你这种思想是怎么回事?”
她作势要冲出去,怒不可遏地叫喊,“你叫不叫?不叫我自己去找他!我倒要问问他怎么想的,不好好等录取结果,和你谈什么恋爱!”
我不久前才被吼过,还过嘴,以至于再次被吼,一点怯意都没有,“行,我去叫他,你别冲人家发火,别做什么过分的事情。”
逃跑没有用,我很清楚这点,只要陈桁时还住我们家对面,这事儿就没完。难道我没有想过不告诉她吗?当然想过,可是如果她从别人口中知道,会比现在糟糕一百倍。
我向陈桁时解释了几句,他没有半分犹豫,就说要跟我走。一进门我就把他护在身后,母亲双手抱胸,坐在离门口较近的沙发那边,翘着二郎腿注视着我们,“到这里来。”
他牵着我直接走了过去,眼看着母亲站起来,我护着他往后退,我们面对面暗自较劲,我格外坚定地回视她,忽然,一个清脆的耳光落在我的脸上,我咬着牙,感觉脸上火辣辣的疼,甚至有一瞬间痛觉好像被麻痹了,耳朵嗡嗡响。
可我硬是没掉一滴眼泪,陈桁时拉着我往他身后躲,我掰开他的手,就是要护着他,我来不及难过,母亲连我都打,我不敢想他挡在前面会怎么样。
从小,我就是被管教到大的,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一直被规训着,不顺着父母的意思就是错,忤逆父母就是错,做自己也是错的,是连不注意落枕了,都会被斥责的童年。
可能也是因为这样,越长大我就越清醒,知道自己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什么不该顺从,我从来就不是乖孩子,所以也不存在什么“你以前很乖的,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的说法。
我仍旧没有退缩的意思,哪怕下颌不住地颤抖着。回忆起一直被不断否决的,做自己的行为举止,和每次还嘴后的无尽悔意,我就很恨自己,恨懦弱的自己,恨这样的生活,唯独无法做到真的恨他们,给我生命的他们。
母亲不悦地扫了眼我的脸,“我什么都没做,你护这么紧做什么?你很能吗?”
我没说话,泪光在眼眶里打转。
半晌,我才开口,“你打我就行了,消消气……”
她的目光越过我,看向我身后的陈桁时,“陈桁时,你到底怎么想的?”
陈桁时还是把我拨到了身后,语气平静地说:“阿姨,我喜欢知幸,在没有影响到她的学习成绩和人生选择的情况下向她告白,我不知道错在哪里。”
母亲不屑地摆摆手,没好气地打量着他,“别说这些虚的,成年了就能谈恋爱了吗?你们思想都成熟了吗?这可不是过家家游戏,你们俩不过是被一时的情愫冲昏了头,过几天就腻了就闹分手,到时录取通知书拿到手,又被感情影响,这个大学不白考了?”
那双已经历经许多岁月的双眸狠狠地瞪着我,我迎上她的目光,她咬牙切齿地转向陈桁时,“总之一句话,我不同意,你们赶紧分手!起初我就不准她离你太近,她非不听,这下好了,你们现在在一起了,你们都还年轻,大学读完了再谈恋爱不行吗?要怪就怪你们时机选得不好。”
我眉头紧皱着听完,不明白她到底在说些什么,试图掐灭我们对感情的执着吗?那恐怕太晚了。谈恋爱还得选时机?那什么时候才是好时机?说放我自由,是真的会让我自由吗?
“我不分手。”我们异口同声地说,是不容任何人动摇的决心,好不容易在一起的,凭什么因为她不喜欢我的男朋友就要分手?
我时刻注意着母亲的神情举动,害怕她对陈桁时动手,在极度愤怒的情况下,她不会有任何顾虑,正如我脸上这毫不留情挥下的清脆的耳光。
“谈恋爱是我的自由,对方是知根知底的人,我不知道你到底为什么不放心,但这是我们之间的事,如果你预想的事情发生了,我真的被感情左右,你到时想怎么打怎么骂我都认,而不是在……”
“啪——”又一个清脆的耳光落下,我愣怔地看着偏过头的陈桁时,眼睛里满是错愕和后悔,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我很快回过神来,转身抱住陈桁时,抿着唇不说话,流着泪去摸他的脸,唯独我,那个让他回忆起痛苦过去的人,唯独不能是我,更不能是因为我。
“妈!你究竟希望我做到多好,多听你的话你才满意呢?从小到大你一直以‘为我好’的名义做了很多事,哪怕我不理解,也努力去接受去理解了,可我此刻真的不明白了,你说什么都不能打他啊,打我一个就好了呀……”
“别哭,我没事。”陈桁时温热的手掌覆上我的脸颊,我对上他强装镇定的视线,明明都这样了,明明自己也觉得很委屈很难过,还是温柔地对我笑安慰着我,“真的没事,你别和阿姨吵架,听话好不好?”
都这个时候了,为什么还这么对我呢?是我害你被打的,你应该对我发火才是啊,说都怪我,说都是我的错,骂我为什么不好好保护你啊!为什么不说这些?我望见他眼里仅我可见的悲伤,泪流不止。
我的心好疼,被矛盾的思绪拉扯着,我挫败地低下头,深知自己无法对母亲说出重话,更无法放肆指责她为何伤害无辜的人,却也无法对陈桁时的痛苦和委屈视而不见。
“我们都好好冷静一下吧,妈妈。”我牵着陈桁时的手走向门口,他对我母亲点头示意了一下,我们再没有回头。
母亲在身后喊道:“你去哪儿!这是你家!”
我哭得脑袋很晕,头昏脑涨的,仅剩下带着他离开这里的念头,我的话里毫无情绪,好似枯木,一阵风就能让我全身散架,我轻叹一口气,说道:“我不会去危险的地方,求你了,给我点时间……”
蔡阿姨不在家,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去了,刚才来找陈桁时的时候还在的。一进门,我就把陈桁时作为支撑,抵在门上,房子里没开灯,除了客厅敞开的窗帘透出些浅光,便再也没有了。
“我去开灯。”
“不要!”
他被我带着滑落到地面上,双腿支起,我捏着他胸前的衣料,跪立在他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怕黑,也有夜盲症,黑暗对他来说,是一种不安的征兆,但他的心思都在我身上,顾不得害怕,他的声音听上去也有些无措,“我、我看不见你,知幸。”
“都怪我、”我边说边哭,在这样的环境中,悲伤和依赖都被放大,我听着自己凌乱的心跳声,“要不是我你也不会被打了,对不起,我对不起你陈桁时,如果我反应再快一点就好了……”
“你没有对不起我,你呢?脸还疼不疼?”他说着就抬手摸了摸我的脸,格外小心,直到我回答说不怎么疼了,他的手才搂紧我的腰,脑袋搁在我肩膀上,也是这时,我听见轻微的哭声,他哭了,在我的颈窝里。
他一向坚强,哭的次数屈指可数,不像我那么频繁,可能就是因为这样,我才觉得更难过,就算很痛他也会说不痛,很难受说不难受,他又不是木头,怎么可能一点都感觉不到。
“你肯定……很疼吧。”陈桁时声线颤抖,拍了拍我的背。
我轻抚他的后颈,意识到什么,呜咽着吐槽,“这什么默契啊,都在为心疼对方哭。”
他自问自答道:“我知道,你很疼。”
我揉了揉他的脑袋,“嗯,心更疼。”
“不只你的。”
没想到自己还有哭到筋疲力竭的一天,陈桁时从玄关拿了包纸递给我,让我擦干净鼻涕眼泪他再开灯。我双腿夹着他的腰被他抱起来,他手里捏着我用过的纸巾团,另一只手开了灯后就扶住我的腿,确认我在沙发上坐好,他扔了垃圾洗了手,拿了张沾了水的洗脸巾给我。
他太清楚狼狈的我需要什么了,好在我在他家的时候就把妆卸了,不然又得多挨两句骂。他一坐下,我就黏到了他身上,面对着他,坐在他怀里说什么都不松开他,他倒也乐在其中,搂着我的腰发消息。
不一会儿门就被敲响了,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从他怀里退出来,“去开门。”
陈桁时歪了点头,见我没有放他走的意思,明知故问道:“我抱着你去?”
“好。”
“知……哎?啊?这……”门一打开,就传来了佳佳的声音,我一转头,看见门口站着的“青梅竹马”,不好意思地从他身上下来。
尤其是祈安,感觉脸都黑了,嘴角还是硬撑着笑,佳佳见我下来了,立马冲上来抱住了我,我被这突如其来的拥抱撞得退了两步,就这一抱,什么都清楚了。他们是陈桁时叫来的,大概,他是想让他们来安慰我。
“呜……看到你我又想哭了。”我悄悄撇嘴。
“不委屈不委屈啊,”佳佳摸了摸我的脸,“疼不疼?还难不难受?”
“好多了……”
佳佳握着我的手,心疼地用指尖触碰我因为过度伤心有点鼓起的眼皮,告诉我,“你很勇敢,知幸,你相信我,你做的这个决定没有错,早点坦白,比担惊受怕要好太多,这个时间不早不晚。”
我自嘲道,声音很轻很轻,“我知道,昨天告白,今天坦白,怕是没有人能比我更快被劝分手了。”
可是我不后悔,本来就没有错,我们恋爱没有错,我带他去见母亲没有错,但因为顶嘴害他因我被打,是我的错。
佳佳和祈安并不知道陈桁时父母离婚的原因,只是知道这件事,但也隐约猜测,过去的他,可能遭受了不好的事情。我把这个秘密守得很好,我想,陈桁时一定也不希望我说出去。
我是个很爱哭的人,现在回忆起我们重逢过后的事,好像我总在流泪。陈桁时总说,我的敏感和眼泪都不是错,但他希望,我能少些为难过流下的泪,我也希望,我今后能只为幸福流泪,可前提是,爱的人,不会因我而受伤害。
我愧疚地垂着脑袋,和佳佳坐在床上谈心,说:“他因我被打,也可能会因为这个举动,回想起灰暗的过去。”
佳佳戳了戳我怀里的抱枕,“比起这个,我想,他更心疼的,是从小到大,没有被打过一次的你,为了他挨了一耳光。”
我连忙抬起头,想证明些什么,“我真的没事的,一点都不痛,也是我自己要和妈妈顶嘴的。”
“你不愿意说的话,不舍得说的话,我替你说,阿姨在做出这么偏激冲动的行为的时候就错了,是出于关心担心还是出于私心,我想你心里比我有数。”佳佳耐心地开导我,牵起我的手,像以前每一次安慰我一样,“知幸,别自责了,比起这个,你们好好的,才最重要。”
我打开房门,想去冰箱里拿瓶饮料喝,撞见了沉着脸出来的祈安,“祈安?”
祈安耸了耸肩,皱着眉头,“那家伙把我赶出来了。”
“我一会儿说说他。”我笑着说,从冰箱里拿出来两瓶可乐,递给他一瓶。
“总算笑了。”祈安微扬嘴角,歪了下头,示意我去沙发那儿,我点点头,走过去坐下。
我盘腿坐在他身边,他熟练地打开拉环,和我手里的那瓶交换,看我一眼,而后摘下了眼镜,他的近视度数不高,摘了眼镜也看得清远处的一些事物,他捏了捏鼻梁,好似有些疲惫,我等待他先开口。
直到他重新转向我,手里的易拉罐碰上我的,他仰头喝了一口,咽下去后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有动摇吗?今天的事。”
“没有,”我认真地说,“我很确定。”
祈安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这才是我认识的你。知幸,继续坚定地,去坚持自己想做的事情吧。我会一直……”
他欲言又止,好像在思虑,自己的话说出口会不会太越界,果然,我看到他轻轻摇了摇头,他抬眼望进我眼里。
“做你最好的朋友。”
我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开心,他看上去好像很难过,并没有掩饰得很好,眼尾都红了,他好像在克制在劝诫自己,有很多情绪想表达,很多话想说,很难想象,他在知道我们在一起时在想什么,但我不能做什么,不管是主动去拥抱,去安慰,都像在给此刻的他希望。
他又怎么会不知道我的顾虑呢?祈安主动提出来,“能抱一下吗?作为朋友。”
可能有人会问我,为什么,这么多年都没有喜欢上祈安,是他不够好吗?当然不是,是我太执着了。有人问过我,有哪一刻,喜欢过祈安吗?没有,我很确定。
“好。”我知道,今夜结束,他就会真的决定放下我了,敢爱敢恨,拿得起,放得下,这很多人都很难做到的事,我们每个人,都做得到。
他小心翼翼地,温柔地把我抱住,我一手拿着可乐,一手轻拍他的背,真心地祝愿他,祝愿我这辈子最好的朋友,“你也会遇到那个,满心满眼都是你的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