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燕园流风:在北京大学校园媒体的记忆
- 北京大学党委宣传部编
- 5813字
- 2025-03-28 11:16:14
遇见北大人的“精气神”
李 彤
在校报编辑部工作是充满挑战和乐趣的。无论是在红四楼古色古香的编辑室, 还是后来在英杰交流中心的大开间, 编辑部常年飘着油墨味, 稿纸、红笔、版样、字典、计算器, 都是几位编辑桌上的“老朋友”。计算器是画版样的必备工具, 编辑需要把每个版面的立意、策划落实在版样纸上, 计算出标题、配图、报眉及每篇稿件所占面积的字符数, 多一字少一字都不行, 然后在版样纸标出精准的位置, 排版人员“按图施工”, 准确表达出编辑意图。我在校报编辑部的十几年, 一直是用版样纸画版式。为了让读者尽快读到新报, 校报还曾有一支发报员队伍, 由各院系行政部门的工作人员组成, 当时校报每年都要开会评选、表彰优秀发报员。
新旧世纪交替之际, 人们已经陆续开始使用计算机, 编辑部收到的稿件大部分是电子版的了, 但还有一些作者特别是年纪偏大的老师习惯手写, 经常拿着稿件亲自来编辑部投稿。如此一来, 编辑就有了很多与作者见面沟通的机会。当年的编辑部经常有客, 有投稿的、讨论问题的、学生记者求教的、路过随便坐坐的, “谈笑有鸿儒, 往来无白丁”, 在轻言淡语、话锋交错中碰撞出不少的策划、选题, 甚至某篇文章的标题在你一言我一语中被换了多次, 最终找到最有灵感、最能画龙点睛的一个。有人交流, 有人倾听, 氛围相当和谐。当然, 编辑部大多时候是安静的, 伏案看稿、写稿、校对是主旋律。
回想我工作过的几个编辑部, 校报编辑部是离读者最近的一个, 有机会近距离和他们交流, 领略他们的涵养和学识, 感受他们的谦逊和包容, 切身体会那份来自内心深处、独属北大人的精气神, 那是数代北大人历经百廿时光沉淀出的精神气度和文化秉性。
师品如兰, 淡雅清香。每次的编读往来都让我受益良多, 每位作者都是我的终身良师, 他们自带光芒, 无论时间过去多久,总会熠熠生辉。
显微镜下的“中国龙”
一天下午, 阳光铺洒。一位老先生来到编辑部, 背光中我还没有来得及看清来者的样貌, 一个温和的声音便传来: 我是吴全德, 来投稿。吴全德院士是大名鼎鼎的研究纳米技术的专家、权威, 他提出的吴氏理论在世界上产生了广泛的影响。校报报道北大纳米团队科研进展时我曾读过吴院士的介绍文章, 没想到他会亲自来编辑部送稿子。吴院士拿来一篇《微米和万亿公里尺度的“中国龙”》, 大致内容是北大电子学系的师生在寻找超高密度信息存储纳米薄膜材料时, 用电子显微镜拍摄到了龙的图像。无独有偶, 智利双子座天文台也曾公布其拍摄的银河系中心结构与中国龙酷似的星云照片。微观世界和宏观世界都出现逼真的龙的形象实在不可思议。吴院士特地在稿中附上了两张图, 图中龙的形象逼真灵动, 让人感叹世界的奇妙。这篇文章很快刊登在了报纸上。
我翻看了校报曾发表过的吴院士写的另一篇文章《漫话艺术、科学与思维》, 文章分析了科学与艺术的关系、形象思维与逻辑思维融合的必要, 认为求真的科学与求美的艺术不仅能相通, 在某些场合下还能融合。文章最后那句“上自苍穹, 下至毫微; 吾将求索真与美”应是吴院士的真实写照。他虽然是科学家, 但一直研究哲学领域的问题, 探索科学与艺术的关系。吴全德院士认为: 科学与艺术有着很多的一致性, 科学既求真, 同时也求美, 科学与艺术可以被看作人类文明的两朵并蒂莲。他在科学实验中用电子显微镜拍摄了银胶粒聚合而成的“野花”“鲜果”“海马”等许多美丽的图案, 还策划了一个“艺术与科学的交融”展览, 在学术界引发了一定反响。
过了几个星期, 吴院士又拿来一篇《太极图与反物质》, 他认为天道崇美, 中华之道从图形来说就是太极图。文章对太极图的哲理思想、对反物质做了探讨。吴院士很忙, 每次都是来去匆匆, 待不了多长时间, 但每次他都会耐心地向我这个文科生介绍文章的意旨, 言语舒缓、温和谦逊。吴全德院士认为, 创新需要将科学的逻辑思维与艺术的形象思维结合起来, 没有丰富的审美感知、缺少广博的智慧激荡, 难以取得科学技术的重大创新。科学与艺术交辉呼应, 文科与理科相互通融, 也恰是吴全德院士学术气质的高贵之处。
湖边琐语
北大校报已经存在一百多年了, 许多名师大家都曾发表过文章, 虽然我没有具体统计过, 但王义遒教授在校报发表的文章数绝对名列前茅。王老师谦称自己的文章“没有微言大义, 也不是危言宏论, 只不过是北大历史长河中的雪泥鸿爪, 个人有感而发的闲想琐语”。王老师是我国波谱学和量子频标领域的知名专家,早期在波谱学研究中发现了晶体和溶液中核磁共振化学位移的一些规律, 主持研制了我国第一批批量生产的“光抽运铷原子钟”。他担任北大副校长后, 以教育创新为己任, 关注高等教育的发展建设, 深耕于教育改革、教育管理、人才培养、科研组织等领域, 提出了北大本科教育改革的十六字方针——“加强基础、淡化专业、因材施教、分流培养”, 对高等教育改革产生了深远影响。王老师对大学治理常有些感想和体会, 就写文章分享自己的精辟思考, 由在校报发表的文章标题可见一斑: 《改革道路上的重要一步》《加强课程建设 提高教学质量》《大学教育和管理的国际形势》《探索新型大学的办学模式》《教学方法改革义不在题中》 《美育: 传统和责任》 《闲话“北大特色”》……因为王老师高产, 校报特别为他开过好几个专栏, 如“谈学话教”“湖边琐语”“抱拙居闲话”等。
王老师和校报主编魏老师是老相识, 也是编辑部的常客, 来编辑部并不总为写稿改稿的事儿, 有时路过就进来坐坐, 和大家聊聊天, 讨论发生在社会、学校的一些事或某些现象, 言谈话语中流露着他对大学发展的关切之情以及浓厚的家国情怀。他的文章笔落如行云、字字似珠玑, 但文风又简淡朴实, 很难被模仿。文章虽然不是很长, 但小处见大, 寓意深刻, 观点犀利独到, 对于谈论的问题总是有理有据、一针见血地指出其要害。高频率的写作其实也正体现了王老师对教育不间断的思考, 对北大的发展乃至中国高等教育的希望都落在了笔下。北京新闻奖、校报协会好新闻奖评选好文推荐时, 大家都会不约而同地想到王老师的文章, 而每次都能捧奖而归。后来王老师将在校报发表的部分文章集成了《湖边琐语》正式出版, 他拿着新书到编辑部给大家签名的场景历历在目。
王义遒老师笔耕不辍, 后又出版了《谈学论教集》《湖边琐语——王义遒教育随笔 (续集)》等, 他的一系列“闲想琐语”展现了高度认真的治学精神和教育家的高瞻远瞩。
“一字师”
“师者如光, 微以致远”, 一个人的成长离不开老师的言传身教, 尊师重教、严谨求实的学术风范在俄语系左少兴教授身上得到完美体现。左老师在几十年的教研生涯中, 虚心请教、认真问学, 将一些心得体会写成了文章, 在校报开设了“受教育记”专栏。因为专栏在我负责的版面内, 有一段时间, 我和左老师在编辑部定期见面, 讨论稿子的事情。左老师不使用电脑, 文章都是亲手一笔一画写在稿纸上的, 如果改动多了, 还要重新誊抄。每每看到这些字迹工整的手稿, 我不由自主地脑补他在灯下奋笔疾书、挥汗如雨“爬格子”的情景。左老师是北大学人的典型代表, 秉承了严谨治学的学风。北京大学第一任校长严复翻译的一句名言“一名之立, 旬月踌躇”, 是左老师激励、警诫自己的座右铭。左老师在翻译《文字的产生和发展》的过程中, 译到印度古代文字时, 碰到两个用俄文拼写的名称, 词典查不到, 便专门去向季羡林先生请教。季先生指点说, 此词在我国已有现成译名, 且已“约定俗成”, “一名已立, 慎勿他译”, 这句话也被他牢牢记在心里。正如他在《我的“一字师”》中说的那样, “一词之译”就要有一丝不苟的精神、“一字不苟”的文风。他常说, 自己的许多译作之所以能圆满完成,是因为北大有许多“一字师”。
左老师每次来编辑部总是带着谦和慈祥的笑容, 他从不落座, 就站着聊他的老师、聊北大的学术传统、聊北大人的敬业精神。当时, 左老师已年逾古稀, 教书育人已半个多世纪, 是中国屈指可数的古俄语和历史语法研究专家、古代俄罗斯文学翻译家, 他的译著有《文字的历史》《从东方到西方》《契诃夫作品集》《俄语的数、数词和数量词研究》等。他总是说他的所有其实都来自“先生”, 是“受教育”的结果, 北大这个学术环境为他提供了很多问学求知的门路。记得有一次, 左老师提起他在北大听报告时, 让他印象最深刻的老校长马寅初的讲话。马老总是自称“兄弟”, 用“弟兄们”开场, 常赢得全场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 左老师说马老的“弟兄们”非常自然, 有一种亲和力、感染力, 能将北大人紧紧凝聚在一起, 荣辱与共。左老师在北大虚心求教, 与不同学科的学人长期保持着学术切磋与友谊, 对青年学子关怀备至, 在校报前后发表15篇求学问教的小故事, 回顾了北京大学的优良学风和传统, 也成为校史、学科史研究的宝贵资料。
“八十非年少, 重出为业兴” , 后来听说左老师年近80岁时,又披挂上阵, 为研究生讲授“古代俄罗斯语言文学”, 身体力行地践行传承着北大人的敬业精神和文化追求。
最“挑剔”的读者
哲学系的冯国瑞教授为校报写过多篇文章, 后来从作者转为忠实的读者, 最后成为最“挑剔”的读者。每期报纸他都一字一句细读, 每一篇文章都鞭辟入里地剖析、勘误, 积累几期报纸后就将挑出的问题汇总, 来编辑部和大家商榷。冯老师身材高大、为人热情, 因为耳朵不太灵, 说话声音洪亮、富有穿透力, 每次来编辑部时, 往往“未见其人, 先闻其声”。他和人打招呼的大嗓门一从远处传来, 大家就心照不宣地忙起身搬椅子, 围坐一圈, 准备倾听冯老师对校报定期的“咬文嚼字”。 “你们这几期的报纸内容很好, 我很喜欢看, 但有错别字和语法错误, 应该注意。”冯老师常这样开头, 以校勘者的姿态介入了读者角色。
每期报纸从内容上版到印刷要经过版面编辑、责任编辑、主编三次审校, 确定无误后送去印刷。印刷之前, 虽然反复看过多遍, 其实编辑心里总会有点忐忑, 直到发报后的一两天没有什么反馈意见时, 心才真正踏实下来。但冯老师每次还是能找出问题来, 他锱铢必较, 甚至“吹毛求疵”, 一针见血的批评常会让几位编辑汗颜。冯老师目光如炬, 不曾放过任何一个疑点, 符号和标点用得不规范、成分残缺、搭配不当、别字错误……他会用红笔醒目标出, 常不留情面地指出: 编辑是个严肃的工作, 应以身作则, 规范使用文法, 来不得一丝马虎。
冯老师后来因身患疾病, 行动不便, 拄起了拐杖, 拐杖敲地的声音也如他的嗓门一样掷地有声, 也时刻敲打着我们要严谨认真地对待每一篇文章、每一个文字。 “这期报纸我发现一个问题”, 路上偶遇, 冯老师也会旁若无人地用“问题”打招呼, 然后面带微笑、颤颤巍巍地走过来, 和你聊哪个版面有地方缺主语、哪篇文章中“是……的”句式的句后没加上“的”。
冯老师对“正确”近乎偏执的追求在我看来显得非常的“可爱”、可敬, 他提出的每一个问题、每一次的字斟句酌都值得尊重, 因为那是责任、严谨和担当, 也是北大人该有的模样。
竹绘总关情
校报副刊除了美文, 有时也刊登一些摄影和绘画作品。我刊登过的画作里有几幅竹子主题的, 作者是中文系张兴根老师。张老师受母亲影响, 从小喜欢画画, 尤爱画竹子, 因为竹子常被历代文人墨客比拟为清新脱俗、高风亮节的君子, “琴棋书画养心,梅兰竹菊寄情”, 竹子有品, 坚韧、虚心、刚正的内涵, 正是张老师追崇的品格。一有了新作, 张老师就拿到编辑部, 兴高采烈地介绍构思、运笔、喻意。他是浙江浦江人, 说话带一点儿口音, 虽然有时听不清他描述创作细节的一些话语, 但脸上洋溢着的对竹子的痴迷与热情, 能让沟通毫无障碍, 并会不由自主地感染人。张老师闲时就观察竹子的生长状态, 不断摸索与临摹学习, 将生活的阅历和对北大文化精神的理解融入墨竹的创作, 画作有两百多幅了。他太爱竹了, 逢节逢事都要画幅竹子, 还常请北大学人和画界名家题字。有周祖谟教授题的“坚韧挺秀, 清风自来”; 杨辛教授题的“挺拔高洁”; 季羡林先生题的“虚心清雅”。 “不可一日无此君”题字, 则出自中文系季镇淮教授作的诗: “兴根先生善绘竹, 贻我一幅近风绿。不可一日无此君, 岁寒三友幸能续。”
改革开放以来的40多年间, 张老师在校报发表过的关于竹子题材的画作已有十几幅, 他将北大的传统精神、北大学人的俊挺雅正一笔一笔地融化在墨竹的创作中。他还专门为北大校报复刊50周年创作了画作, 并将自己的部分画作集成《竹颂》出版。袁行霈教授为画集《竹颂》书名题签, 中国美术学院教授、著名国画家吴山明也题写了书名, 中文系的段宝林、卢永璘教授为画集作序。张老师自己说, 他画竹、咏竹, 是为以物喻人, 展现以蔡元培、鲁迅、周培源等为代表的北大学者的品格、精神面貌和民族气节, 抒发对他们的爱戴之心和敬仰之情。他把对北大精神的理解与向往、对生活的感悟都融进创作中, 笔下竹子所代表的坚韧挺拔、谦虚正直的品格, 就是北大人的精气神。
“咬定北大不放松”
北大具有很强的感召力, 有时甚至成为一种信念, 影响着人的选择与发展。有一天, 编辑部来了一位读者, 他有些拘谨地问, 自己写了一篇文章, 但不是北大老师, 问校报能否发表。坐下详聊后, 方了解了一段燕园情缘。他姓高, 高先生说, 北大是他们家几代人魂牵梦萦的地方, 从他父亲那代就有读北大的愿望, 因时局动荡, 未能如愿。他少时常翻一本书, 就是蔡元培鉴定的《全国学校国文成绩新文库》, 后来遇到一位北大毕业的良师, 常讲起北大的名人轶事, “虽不能至, 然心向往之”, 那颗热爱向往北大的种子生根发芽、茁壮成长。但天不遂人意, 各种原因, 高先生还是与北大失之交臂。
成家后, 他将和父亲两代人的北大梦寄托在了孩子身上。在筒子楼不足40平方米的房间里, 他悉心教导三个儿子: 先立志,讲北大人的故事、讲北大给国家做的贡献; 再落实, 督促他们独立思考、培养学习内驱力。虽然家里吃穿用度都是低水平, 连作图三角板也是几个儿子轮流使用, 用成了光秃秃的无角板, 但家里的学习氛围非常浓厚。北大成为一种特殊的精神魅力, 时时在召唤着全家人努力踏进这片美丽的校园, 亲身感受那份悠久的历史和卓越的学术传统。功夫不负有心人, 他的三个儿子接连如愿考上了北大, 一家人终于圆了北大梦。他平和地说着, 但难掩嘴角的欣慰, 他说自己的小孙子也会“咬定北大不放松”。
高先生的《我家与北大》最终发表在副刊上, 他的小孙子的“读北大工程”也已经启动, 燕园的一草一木、北大的精神传统,早已在他们一家人身上刻下了深深的烙印, 无法抹去。
我在校报工作了十几年, 领略了很多北大人饱学雅正、怀瑾握瑜的品位和风范, 那是北大精神的外在体现。我也感恩存在了一百多年的北大校报, 正是每一期、每一版的文字, 让一些人、一些事儿变得有迹可循, 让人们看到在一百多年的时光里, 北大人的精气神一直在场。
(李彤: 曾任北大校报副主编, 现为北大党委宣传部编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