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元五年春。
椒房殿，夜。
“今日的故事讲完了，若你像故事里的稚童一样，将这颗乳牙藏到枕下，便会有牙仙人在你睡着的时候悄悄取走，还给你留下一件礼物。”
“如若不然，牙仙人便会降下厄运。”
揉了揉身旁少女的头发，自己也只有十四岁的刘弗陵露出宠爱的笑容，就像一个刚给女儿讲完故事的老父亲，
“时候不早了，就寝吧。”
“诺……陛下，今夜还是臣妾自己睡么？”
年仅八岁的皇后上官婵手中捧着一颗乳牙，露出一个纯真甜美的笑靥，就连那正处于换牙期的满口豁牙都能融化人心。
“自然，不过若你祖父与父亲托人来问，你可还记得该如何回应？”
刘弗陵微微一笑，转而问道。
“自然记得，臣妾不必作答，只需佯装羞涩，捂脸跑开便是。”
少女认真的应道。
“正是如此，你要始终记住，只要你听朕的话，今后便有听不完的故事，否则便再无故事可听了，去吧。”
少女“诺”了一声，施过礼后像个小大人一样独自去了榻上。
接着小心翼翼的将那颗乳牙藏到枕下，还用小手压了两下，方才褪去深衣钻进被窝，轻声对刘弗陵说了一句“陛下也早些歇息”，便乖巧的闭上眼眸酝酿睡意。
“呋！呋！”
刘弗陵起身吹灭了几盏油灯，却又坐回原处，一双眼睛在黑暗中忽明忽暗。
这算什么？
一千零一夜咩？
可在一千零一夜中，讲故事的人分明是王后，此刻却变成了他这个大汉天子，刘弗陵心中一阵唏嘘。
没有人知道，现在的刘弗陵，已经在一周之前悄然发生了一些不为人知的改变。
掌控这副身体的人虽也叫刘弗陵，但却来自两千多年后。
在完全融合了前主的记忆，并结合一些流传至后世的史料分析之后，刘弗陵很轻易就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并对未来产生了深深的担忧。
未央宫对于外人来说，是至高无上的皇宫。
可对他来说，却更像是一座类似《楚门的世界》的黄金牢笼。
刘弗陵此前登基六年，所见所闻所知所学，皆是来自抚养他的鄂邑长公主刘娴、顾命大臣霍光、上官桀和桑弘羊。
这些人不但监视着他的起居，还牢牢限制着他的私生活。
其中以大司马大将军霍光最甚。
身为先帝钦点的顾命大臣之首，霍光可领尚书事专断朝政，凭自己的心思任命朝廷官员，这就导致了下面递上来的奏疏都必须经过霍光审阅，筛选过的奏疏才有可能出现在前主面前，只能看到霍光想让他看到的东西。
在这个过程中，霍光还极其擅长对前主使用服从性测试那一套PUA手段。
这种手段在大汉虽还没有明确的定义，统一被归类为御人之道的范畴，但对于刘弗陵这种在后世从上学到工作都在不断接受服从性测试的明白牛马而言，味道实在太地道了。
可想而知，这将对尚且年幼、没爹没妈、还生活在信息茧房中的前主产生怎样的影响？
久而久之，前主已对霍光既畏惧又依赖，只怕有一天没了霍光，他便会失去皇位，遭受奸臣迫害。
如今刘娴、上官桀、桑弘羊虽因争权夺势渐渐站到了霍光的对立面，但这也并不妨碍配合霍光共同维护这座“牢笼”，继续分享原本属于天子的权力。
就算双方成为政敌，也不过是嫌自己拿到的不够多罢了。
两年前年仅六岁的上官婵就进宫做皇后这件荒唐事，就是出自他们的手笔……
甚至为了让上官婵尽快诞下皇子稳固上官家的地位，他们还逼迫这孩子早早与刘弗陵同房，实为又蠢又坏的出生典范。
最重要的是，据史书记载。
刘娴、上官桀、桑弘羊终归还是斗不过手握兵权的霍光，两年之后就会因暗中联合燕王刘旦谋反一事败露，被从上到下一锅端掉。
自此霍光在朝堂之上再无敌手，一人独揽大权……
这断然不是刘弗陵想看到的结果。
因为据他所知，霍光可不是专擅朝政那么简单，彼时他对自己的操控将变本加厉，非但一生都没有还政，甚至为了让外孙女皇后专宠于前诞下皇子，竟还发明了“穷绔”强迫所有宫女穿戴，杜绝自己与其他女子偶生暧昧……
其实“穷绔”不过只是众多桎梏中的冰山一角罢了，那时霍光甚至已经拥有了废立天子的权力，后来著名的汉废帝、海昏侯刘贺就是他的杰作！
这对于一个天子而言，是何等黑暗压抑的一生？
前主能够活到二十一岁才驾崩真的已经很小强了！
反正刘弗陵光是想想就憋屈的喘不过气来，恐怕未必能够比前主活的更久。
他好不容易穿越一次，还好不容易穿越成了天子，他是来享受人生的，不是来坐牢的！
可是现在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如果不能阻止霍光两年后利用谋反之事将刘娴、上官桀、桑弘羊等人一锅端掉。
等到霍光一人独揽大权，他便将永远失去反抗的机会，历史必将重演！
他不能坐以待毙！
兔子急了都会咬人，何况朕是天子？
而且这些大汉土著应该还不知道，在后世的某个神秘次元中，像朕穿越过来就无父无母的孤儿，究竟是何等可怕的存在吧！
“呼——！”
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刘弗陵安稳住心神。
尽管心中有诸多不忿，但他对现在的自己依旧有着清晰的认识。
历史上的康熙与他很像，同样八岁继位，同样幼年丧父丧母，同样有四位顾命大臣，同样被顾命大臣独断专制。
但不同的是，康熙有一个厉害的皇祖母，自幼精心教导他，给予他强力的支持。
而刘弗陵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孤儿。
所以他想改变自己未来的命运，恐怕比康熙斗鳌拜难上千百倍，无异于从零开始谋反，一切皆需从长计议！
不过，人有时候不逼自己一把，永远不会知道自己有多优秀。
何况如今情况已略有不同，掌握信息差优势的不再是这群乱臣贼子，而是自己这个对历史有所了解的穿越者。
如此舍命拼上一把，未必没有机会。
反正无论如何都好过继续做一个牢天子，在本该大展拳脚的年纪郁郁而终。
心中想着这些，刘弗陵的拳头松了紧，紧了松，不知在想些什么。
良久之后，等到上官婵鼾声渐起。
他终于起身来到榻旁，先是给上官婵掖了掖被褥，又从怀中掏出一枚汉使从西域带回来的双鱼玉佩，轻手轻脚的换走了上官婵藏于枕下的乳牙。
做完这些之后，他伸了个懒腰。
随后合衣上榻，背对上官婵保持着距离躺下，慢慢闭上了眼睛。
“早些睡吧。”
“明早是霍光进宫奏事的日子，朕还需小心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