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温室殿。
明媚的朝阳照入殿内,将霍光的影子拉的老长,将龙塌上的刘弗陵盖的严严实实。
“陛下!”
霍光的声音如冰镇过的玉圭,未等刘弗陵开口便撩袍踏上丹樨,玄色朝服扫过龙纹阶石,
“这几日的奏疏微臣已代陛下审阅,陛下就不必再劳神过目了。”
“不过却有一件大事,微臣一时之间也拿不定主意,只得奏请陛下圣裁。”
说着话的同时,霍光从袖子中取出一卷早已准备好的简牍,摆在了刘弗陵面前的案几上。
刘弗陵始终低垂着眼眸,不动声色的拿起简牍阅读:
【臣谏大夫杜延年谨奏:
伏惟陛下圣明,天纵英武,四海升平,万民安乐。
然臣窃以为,前朝酒榷、盐铁之政,虽为国用所资,然其弊亦深。
今酒榷、盐铁官营,致酒价盐价高昂,民不得食;铁器粗劣,农不得耕。长此以往,恐伤国本,动摇民心。
臣愚以为,陛下宜召贤良文学齐聚长安,共议罢黜酒榷、盐铁官营,此举既可昭示陛下倾听民意之仁之德,又可激励万民群策群力稳固社稷,实为两全之策。
臣不胜惶恐,谨奏以闻,伏乞圣鉴。
始元五年二月初二】
看完了奏疏中的内容,刘弗陵心中一颤。
——历史上著名的“盐铁之议”这就要来了?
刘弗陵读过相关史书,比任何都清楚“盐铁之议”的本质!
表面上看,“盐铁之议”不过是一场以贤良文学为代表的儒家和以桑弘羊为代表的法家的利义之争。
但本质上却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政治斗争。
因为最终的结果,是桑弘羊此前推行的一系列“富国强兵”政策遭到了贤良文学的全盘否定,连带着先帝刘彻也坐实了“虽有攘四夷广土斥境之功,然无德泽于民”之名。
以至于在刘弗陵这一朝始终没能定下庙号和庙乐,直到刘弗陵驾崩,汉宣帝刘询继位之后,还因此发生了“武帝庙乐之争”事件。
经过此事之后,桑弘羊在朝野之间的声望和势力自是遭受了巨大打击,更加不可能与霍光抗衡。
而霍光呢?
他甚至都没出席盐铁之议,只在这场朝议之后象征性的罢黜了少数郡国的酒榷,取消了关内的少数盐铁衙门,其余像是均输平准、假民公田之类经济政策一样未动。
接着他又利用手中的权力给那些贤良文学封了一些官职,便轻而易举的得到了朝野内外的广泛支持,声望与势力短时间内快速暴涨!
自此,上官桀、桑弘羊和鄂邑长公主联盟便陷入了绝对劣势,最终为了自保只能冒险去掀桌子谋反……最终还失败被一锅端了,让霍光顺利开启了一人专擅朝政的狂飙之路。
好一招借刀杀人,连朕也一并算计进去了!
刘弗陵绝对不会让这种事发生。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位置,他现在是桌子上面的那一个,只要有人要掀桌子,不论成与不成,受伤的人都肯定是他。
心中如此想着,刘弗陵假意面露困惑之色:
“大将军以为此事应该如何处置?”
“微臣以为,水可载舟亦可覆舟,杜延年所奏之事乃是民心所向,民意断不可违,否则陛下失了民心,就算微臣也无力帮陛下补救。”
霍光看似寻常的话,却一如既往的说出了一股子恐吓的味道。
刘弗陵心里清楚,尽管他已经识破了霍光的心思,可想要阻止这件事依旧很难。
因为如今他身边几乎全是霍光的人,无论他在这道奏疏上写下怎样的批复,只要霍光有意干涉,最终都会被“制曰可”三个字取代,“盐铁之议”照样可以如期举行。
霍光也根本不怕这种事传扬出去。
一来身为顾命大臣之首,他的职责之一便是阻止尚且年幼的刘弗陵年幼犯错,只要有合情合理的解释,矫制便是在尽忠履职。
二来可能传出此事的通道也早已被他垄断。
而如果没有外力介入的话。
桑弘羊肯定也会像史书中记载的那般亲自出席“盐铁之议”,成为霍光的垫脚石。
想想后来的汉宣帝刘询是怎么做的吧……
有了汉废帝刘贺只做了二十七天皇帝的前车之鉴,即位之初面对霍光的叩请还政,已年近二十的刘询依旧再三谦让不受,仍委任霍光辅政。
甚至就连杀妻之恨刘询都能忍下来,一直熬到霍光去世之后,才开始一边尝试亲政,一边逐步削弱霍氏的权力,历时数年才将其一网打尽,真正为发妻报了仇,拿回了属于天子的权力。
然而刘询可以忍辱负重、韬光养晦,和当时已经年迈的霍光比谁命长。
可刘弗陵却没有这个时间优势。
他学刘询忍辱负重、韬光养晦,只能像历史上一样坐牢一生,最后在抑郁中英年早逝,死在霍光前头。
这种事他忍不了!
哪怕以前玩游戏打上单的时候,坐牢坐的太憋屈他都得忍不住游走起来寻找机会。
要是队友敢不分青红皂白给他压力,尤其开始问候到家人的时候,他就敢不顾信誉分直接开送,根本受不了这个委屈!
不过……送?!
刘弗陵脑中忽然灵光一闪。
所谓危机,危险中总伴随着机会,而他已经隐约看到了那一丝常理中并不存在的机会!
刘弗陵略作沉吟,随即配合的点了点头,开口说道:
“既然如此,就劳烦大将军费心操办此事吧,朕都听大将军的。”
“陛下言重了,微臣职责所在。”
霍光也并未看出刘弗陵与以往有何不同,躬身行了一礼便转身离去。
……
霍光离去不久之后。
一道以刘弗陵的名义下达的诏书便出了未央宫,诏令三辅、太常各举“贤良”,各郡国察举“文学”,公费来京参与这场充分体察民意的“盐铁之议”。
随后刘弗陵很快就迎来了今天的第二个客人。
“臣桑弘羊,叩见陛下。”
如今桑弘羊虽已年过七旬,须发皆白,但依旧精神矍铄,目光炯炯有神,说话中气十足。
刘弗陵摆了摆手,明知故问:
“桑大夫不必多礼,今日进宫可是有事要奏?”
“陛下,酒榷与盐铁之策乃国之根本,万不可轻言罢黜!”
桑弘羊当即像是吃了枪药一般破口大骂,
“霍光那匹夫居心不良,包藏祸心,那些个酸儒亦狗屁不通,不辨菽粟,陛下万不可受其蛊惑,否则恐怕动摇国家社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