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易棚舍内,刘老汉叠好戏服,小心翼翼放入木箱,生怕染上一丁点污垢。
“生活清贫,只有江水待客了。”
刘老汉转身招呼,此处远离郭城,除了一堵前朝坍圮的城墙根,余下的,是杂乱木棚与一道江水,已经许久没有生人踏足此处了。
对于羊鷟与萧摩诃两位军士到访,刘老汉有些无所适从。
“一道长江水,养活多少人家,哪有嫌弃的道理?”
羊鷟端起陶碗,一饮而尽。
刘老汉闻言,慈眉舒展,咧嘴笑道:“军士也是实在人,不似那些城中大户,可不把俺们当人看哩!”
羊鷟感同身受,他放下陶碗,转而称赞道:“村老说得一口好故事,将宋武皇帝的勇敢跃然口上!”
提到宋武皇帝时,刘老汉老眸似有精芒闪过,不过一息间,又回归暗淡浑浊;他摆摆手,自嘲道:“人老了,下不得江,只得说说故事,哄哄孩童老人度日罢了。”
羊鷟却摇头,“一个好故事,一段好历史,需要口口传承;否则,后世子孙,只有冰冷史鉴,岂不遗憾乎?”
“嗬嗬”此言,刘老汉爱听,一下拉进二人那陌生感,“军士此来,是为征集世兵而来?已有十年,未有军士来此了。”
羊鷟颔首,掏出户册,娓娓道出实情,“都督衙门要征集兵勇,进行操练,郭城内,已无世兵户口可征集了;唯有这城南棚户,还有两百余户。”
刘老汉笑笑,“军田都成寺田了,不跑才怪哩!若不是有几条破船下江捕鱼,恐怕这两百余户,都难有咯!”
“本来,俺们在郭城内,也有军田可耕种,十年前......唉”刘老汉摆摆手,面露无奈,“不说也罢,俺们失了耕种,日子也过不下去,又不愿依附大户,因此被赶到此处,靠捕鱼谋生路。”
羊鷟神色凝重,江陵寺田兼并军田,此事他有所耳闻,听当事人叙述时,心头更为愤慨,对眼前这一片棚户深感同情。
这,还只是梁国一处缩影。
羊鷟猛然意识到,积重难返时,或许是改换乾坤的机会;而他之使命,是要瞬息必争,为岳阳王尽快拿下江陵军务,操练出一支精锐之师!
“村老,还要麻烦您集合此间青壮,也好点兵。”
“既为世兵户籍,理当听从军士征集,只是......”刘老汉有口难言,倘若棚区青壮都去操练,谁下江捕鱼呢?老弱妇孺,又何以温饱?
羊鷟见刘老汉迟疑,也意识到此间难处,拍拍胸脯道:“两日一操练,都督衙门会额外接济一些口粮。”
刘老汉这才点头答应,毕竟,温饱大过天。
“啊公,不好了,啊兄与钟大眼在浅滩边打起来了,快去......”
刘小渔背着竹筐惊呼着,迈着小碎步入棚时,嘴中的惊呼戛然而止,棚中有陌生者,不正是方才碰撞之人么?怎会在此?
“什么!快走快走!”刘老汉腾起佝偻身形,朝羊鷟道:“啊孙又闹事了,俺们先拉架去。”
说着,拉着孙女刘小渔小手,火急火燎而去。
“嘿,是那个无礼小女郎,原来不是哑巴。”萧摩诃调侃着,转而提议道:“不如跟去凑凑热闹?”
羊鷟颔首,旋即二人跟了上去。
浅滩前,刘大根与钟大眼正扭打在一处,二人翻滚于泥滩中,有如泥鳅。
有粗布麻衣者数十众,围在边上看热闹。
有者冷眼旁观,有者出言规劝,有者火上浇油。
刘大根也不理会边上嘈杂,将钟大根死死按在泥滩上,脖颈处青筋暴起,怒道;“今日渔船,轮值是俺们刘家,你凭什么抢船?”
钟大眼蓬头垢面,于泥滩上扑棱着手脚,力道上却被刘大根压制,只得嚷嚷道:“俺娘喘气都带血沫子了,药铺掌柜说了,治病药钱要六百钱,俺就差两百钱了,就让俺一回罢!”
“不成!那是你娘,俺凭什么要让,再抢船,俺就打死你!”
“住手!”刘老汉赶到时,二人已成泥人。
“大眼他爹去年下江,翻了船……造孽啊。”
“可不是么,也是苦命孩子,大眼他娘喘病是越来越重,迟早也要走,哎……”
“让一回能怎么了,这刘家男孙也太霸道了……”
围观者见村老来了,一个个指指点点起来。
羊鷟跟到时,恰好听到些闲言碎语,心中了解了个大概。
此间渔户众多,而渔船破旧且数量不多,只能轮值使用,一方要抢值,一方不乐意,一言不合就扭打起来了。
棚户区条件恶劣,渔户们难有教化,青壮者戾气重,皆好勇斗狠。
“大根,翅膀硬了,不听啊公话了么?”刘老汉见刘大根没有收敛之意,气得吹胡瞪眼。
“啊公,这狗娘养的,要抢船......”
“不许说俺娘!”钟大眼双目鼓起,眼球提溜着,大吼一声,暴起时,硬生生将刘大根顶翻于泥滩上。
刘大根惊愕间,背部摔在泥滩时顺势翻滚站起,明明力道上占了上风,这钟大眼哪来力道顶翻自己?
刘老汉见状,赶忙上前拦在二人中间,攥住刘大根劝道:“大眼娘有疾在身,就让他一回,俺们少捕一日鱼,也饿不死啊!”
“不成,俺可答应啊妹了,要去郭城里头,买一只头钗,还缺三百钱呢!”
“糊涂,糊涂啊!啊公白讲故事了?是人命重要,还是头钗重要?”
刘大根挠了挠后脑勺,依旧一副不乐意模样。于他而言,对啊妹刘小渔的承诺,才是首要,可不敢管别人死活。
“人命重要,也不要失了承诺。”羊鷟忽然现身,说着,从腰间掏出钱袋子,递到钟大眼跟前,“人命关天,且先拿去抓药罢。”
忽然有人赠钱,钟大眼愣了数息,左手本能要接钱袋时,却被右手按下,咧咧道:“俺娘教我,不能随便拿别人的好处。”
羊鷟却正色道:“可不白给,是要从军尝还的。”
“成”钟大眼一把攥过钱袋子,当即跪下磕了一个响头,“只要能救俺娘,您就是大恩人,从军就从军。”
羊鷟扶起钟大眼,拍拍他肩头时,右耳一阵恻动,隐约听见有倦马嘶鸣声起伏。
忽然,棚户区有骚乱声传来;有渔民朝江滩跑着,嘴中高呼着:“不好了,有军士来驱赶俺们了!”
刘老汉暗道一声不好,赶紧领着众渔民往回赶。
此间十年,以棚为家,捕鱼十年都相安无事,今儿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