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圣诞节一早,我们把每个房间整理了一遍,然后在院子里栽下一棵冷杉,树的细小枝丫上挂满了彩灯、铃铛和贺卡。每张卡片正面都写了字:祝福平安;世界和平。有我,也有妈妈的心语。爸爸对此从不起兴,从不这么幼稚。尽管此时的我也已朝三十岁迈进了。我每每都会庆祝这个节日,今年同样不例外。童年时期的我,书架、床头上总摆着圣诞老人样式的玩具与日本手办,好像有一次,我因某事惹怒了爸爸,结果全给扫入了垃圾堆。出于此情,我闹了情绪,怨恨了爸爸很多日子。而察言观色的外祖母看到——那时我们同住市郊——虽不敢斥责爸爸的行径,必然想方设法,譬如讲《一千零一夜》的故事,唱英文歌曲,用钢笔在纸上描画动漫人物,随之裁剪下来以供我取乐,哄我开心。她这般微小且不易察觉的疼爱,使我至今记忆犹新。就在入冬的几天前,我探望了患上轻度老年痴呆的外祖母,健忘和不断重复语言的病症倒不明显,只是反应稍稍迟钝了一些。

如此过去许多年,在外祖母不久于人世的时刻,我无论如何也无法回避她的死亡,更不能忘记的是,生前陪她挑选墓地的情形:那是个周末,阴风惨惨,建在市郊的一座荒凉山丘上的墓园,于冷风中战栗,成片成片的墓碑有序排列开去,矮小如同公路界石。亡人的生平信息和墓志铭,因风雨摧残而字迹模糊,连同照片也都面目全非了。其间,没有鲜花也没有杂草。这么冷,当然不会有人前来祭奠。远处只有两头毛色灰暗的饥饿的小鹿,来回穿梭,不论栽种的石楠还是美国松,一并吃光了树叶,咀嚼的声音沉闷而又刺耳,仿佛管风琴。周边广阔的没有记号的位置,将要陆陆续续成为有主之地。设想,这一方方坟墓之下所掩埋着的骨灰,一天比一天寂寞下去,倘若耐受不了酷寒或炙热,是否会在沉睡的午夜里,发出阵阵悲鸣?想想甚是悲惨。我,身为一名自然主义者,遵循生命完全属于自己,死后才是上帝的事情的理念,所能承担的生命之轻,他人难以料及。但自始至终,都不能忽略的一点是,我的肉体本就世俗,思想不免受其影响,生而为人,基本的道德却是不可或缺的:我敬畏死者,有如爱惜活着的自我。

“愿圣母保佑!我将成为你们的朋友。”外祖母小声念道。

我们还要继续往高处走。我回望来路,四面起了薄雾,慢慢围聚起来,走过的弯曲小路瞬间没有了踪影。外祖母气喘吁吁的,不得不依靠我的搀扶,才能登高。终于,到了山丘的顶端,她歇了一会儿,与我站在平平无奇的高地上眺望远方,然而白茫茫中一无所见。墓园看了个遍,外祖母一阵难过,悲凉涌上心头,忽然觉得这儿不太适合存放她的尸骨了。我们就这样下了山,碰到墓园的老板时,雾气逐步消散,暮色从天而降了。大腹便便的老板是个中年男人,经营丧葬生意,和其他同行一样,穿衣打扮像极了落难的财主。他嘴里叼着一支未曾点燃的香烟,寒冷似乎使得他更加精神抖擞了。他极力劝说我,分析墓园的地势条件有多好有多好,价格价格有多实惠,乃至要在外祖母百年之后,免费给我们送一架栀子花圈,在墓碑两侧分别栽植一株塔柏。他拉我一旁说话,悄悄摸摸。我不好敲定下来。我瞅了一眼外祖母。外祖母径自走出荒凉的地域,明确告诉墓园老板:因为太多人安葬于此,假如没完没了地争论起来,聒噪不休,脑袋准要爆炸。况且群居生活并不自在。后来老板找不出更为优惠、更能打动人心的说辞,不再勉强我们预订的时候,外祖母猛地想到,烧作的骨灰通过花葬或水葬的形式,化作泥土,随波逐浪,岂不更有意义?至于我们是否遵从她的遗愿,自当别论了。外祖母期许爸爸妈妈能如此这般。

***

墓地之行结束后我们拜访了姨妈一家。

姨妈的房子建在市郊,距外祖母家有五六公里路。那座别致的建筑,在我眼里,肯定是泉城一带最美的,墙壁上贴满了彩色的贝壳作为装饰,通体花花绿绿,阳光明媚时可见闪闪发光的景象,堪称安东尼•高迪梦中的神作。不难相信,一对发疯的夫妇拥有超凡的想象力,足足花掉四年时间,盖造了这样一座别具一格的屋宇,再正常不过了。我跟姨妈姨夫,包括表弟打交道,精神愉快,没有丝毫束缚感,幼儿时期就无比向往能成为他们家庭的一员。三口人以卖画为生,忠实于艺术本身。然而我的妈妈很是不屑,斥责我少跟他们来往,她说疯狂过头的人等于魔鬼,思维混乱并且疯疯癫癫。我对此置之不理。我喜欢待在那栋奇妙的房子中,满墙油画仿佛具有无尽的魔法,使我身临其境,引我走入虚幻之地。同样,姨夫的书房潜在着一股超现实力量,小说文字会伴随阅读者的目光所及,以具象化的实物、情景再现出来。假使我正沉浸在这一震撼的视觉盛宴中,忘我之时,有人闯进书房,神奇画面将会顿然消逝。很早之前我在那儿看过了《红与黑》和黑塞的《悉达多》。

“随便坐吧,有番石榴可以吃。

”姨妈满身涂料,手里捉着一只沾染了各种颜色的分叉的画笔,顾不得接待我们。

“你妈妈说得对。”外祖母同我说。她一向对这个女儿持有偏见,不大上心。

我说道:“妈妈不如姨妈自由,妈妈要备课、演讲,面对数以千计的学生,不敢松懈,每天得要多遍重复同样的内容,极为枯燥。”

“你妈妈教学,受人尊敬。而她,画来画去,却常常食不果腹。”

“不,完全不是一回事。”我指出外祖母错误的观点,因为艺术能无限创新,而知识的原有定论,不可更改,前者要比后者更有动力。可不管怎样,也无法撼动她坚持到底的己见。

“瞧,小林。”姨妈凭着灵感,为一名悲伤的少女点上了一滴眼泪,赋予了她失恋的意味。

我赞叹姨妈的天赋异禀,更为满心欢喜于她的不扫兴,不像其他亲戚似的,粗鲁地插手我的私事,干涉我的抉择,左右我的思想,她可谓友好的长辈的典范。我不提与娜拉间告一段落的情感纠缠,她也不主动过问。尽管刚进门那会儿

外祖母说了一嘴,但姨妈一脸诚挚,劝说她年迈的妈妈少些操心,应当把精力放到好好颐养天年上,不该太多过问后辈的个人感情,不仅帮不上什么忙,反而惹得人家心烦意乱,徒增烦恼,那样谁都不好。开明的女人对于一个家庭何其重要!我想姨妈比女王还要善解人意。虽然一开始,姨妈就不修边幅,如今仍然留着男子汉似的头型,性格豪爽不造作,给了我颇深的印象。她在我心目中最为美丽。她此时此刻的样子,与此前毫无差别。

眼下姨妈一手托着画盘,一手执笔的动作,持续了好久,不觉劳累。决定性的一笔完成,姨妈浑身处于收紧状态的肌肉立时松弛了下来,沾了一点染料的嘴巴微微张开。这样的女人,也许只有姨夫那般处处忍让、与疯子起舞的男人驾驭得了。在我记事之时,她已经和姨夫结为一体,还生养了个儿子,名叫川泽。比我小上两岁的表弟川泽,十分腼腆,孤僻的程度胜过我十倍。然而就在进入成人的队列,他竟突然变得世故圆滑起来,是一个由任人宰割的家畜,走向掌握强

大防御本领并能猛烈进攻的野兽的过程。令我大吃一惊。我总背着反感他们的妈妈,以看望外祖母的名义来找表弟,只想叙旧,不谈别的。记得,我上大二那年,他拿到美术学院下发的录取通知书,毫无疑问,与之父母成为了理想相同命

运相似的同道中人。偶然一次,我翻看了他的笔记,上面写道:每分每秒,乃至睡梦中惬意的时刻,只要想画,温柔的线条便在思维里跳跃。我由此得知,又一个疯子诞生了,带着家族遗传的色彩。我在他家,见到的最多的身影却不是他,

他无时无刻不待在房间里。也不是姨夫,姨夫是一名美术教师,工作期间必然住宿学校。而是神出鬼没的姨妈。因为姨妈作画的地点一直在变,可以说无处不是,客厅、厨房、院子和屋顶,以及混乱的杂物间,全部发挥着绘画室的作用。我对她的作品赞叹不已,折服于天马行空的想象力。

这天晚上,我们不得不在姨妈家过夜了,由于吃完饭的时候下了一场封门的大雪,途径此处的电车停止运行,所以无法返程。在这样一个鬼天气里,我莫名惆怅,和失眠已久的外祖母于黑暗中对话,窃窃着一些陈年旧事。她就躺我旁边的床上,囫囵身子裹在毛绒毯子里,面朝我这边,虽说看不清脸部表情,但能听得见细弱的嗓音从近在咫尺间声声回响。这一刻我才真正感受到衰老的可怕之处。一个连说话都要断断续续,气息支撑不了所思所想的速度的年纪,实在可

悲!每当话罢,她都止不住轻轻咳嗽,一下,两下,三下……为此,我用敷衍的口吻去回应她抛出来的话题,或嗯,或额,以打消她交谈的欲望,尽可能地降低她耗费气力的次数。

“据你姨妈说,川泽睡了一下午,可是到现在还没有醒来。”外祖母说道,“要不然你会和他同住一个房间,兄弟二人聊得热火朝天。”

我打着哈欠,点了点头。

刚进家门的时候,我们无论使多大劲儿敲击表弟的房门,里面都毫无动静,没有回声,像是地狱尽头永恒的深渊。确实,在没有醉酒的情况之下,他一准出来迎接我们,还会环抱我的肩头,重温旧日友谊。不料今晨,他同他那位俄罗斯风情的女友大吵了一架,提出分手以后怅然若失,心情愁闷之下,足足喝了八百毫升白兰地,借以烈酒来麻醉大脑。

“酒劲可够大的。不会出什么事吧。”

我听着外祖母忧心忡忡的语音,心中涌起了波澜。我畅想着表弟目前所处的状态——醉醺醺地躺在床榻上,也有可能睡倒在某个阴暗的角落里。然而思绪飞跃,一当涉及他风格迥异的室内布局,我便无法克制地回忆起来过去。我承认,

表弟是个性情中人。他身材魁梧有力,毛发浓密,嗓子富有磁性,发达的手臂肌肉粗过了我的大腿一倍,其形象赶得上一个健美教练。不需旁人协助,他轻易就可以将一台一百多英镑的座钟举过头顶。这是我亲眼所见的。一整天,他除了

躲在自己屋里画画,就是跟陌生女人通话。他的聊天对象基于热爱美术的,幽默风趣并能接受他的乔治•修拉派画作的异性买主。

***

表弟川泽鲜少外出,一有出门的机会不免饮酒,如此势必酩酊大醉。这已得到证实。姨妈看在眼里,却对这个儿子放任自流,不加管束,只要别因一幅油画没有画好,或酒后发疯而把房子点了就心满意足了。事实证明,表弟不论独处,还是和众人待到一块时,情绪一致稳定。一天夜晚,我像今天这样留宿于此,倒不是下雪的缘故,而是表弟失恋,醉得不省人事,姨妈怕他一时想不开真要烧着了屋舍,为其不幸的心灵陪葬,把一切物质燃作十二月里彩虹般的灰烬,于是请求我留下,与其说陪陪他,不若说能观察他的一举一动,免得出什么乱子。我答应了姨妈,像之前那样与表弟同床共眠。可是,我居然毫无征兆地先他呼呼大睡了起来。午夜时分,一阵窸窣声从客厅里传来,越过虚掩的房门进入我的耳中,紧接着融为了幻梦的一部分:我注意力集中,给一名肺炎患者配置所要吃的药物,把红的绿的黄的白的胶囊、药片一一做了包装。这时头顶的天花板忽然摇摇欲坠,当我仰头看去,吊灯已直冲冲地朝我砸了下来。我立时醒了,发觉压在胳膊底下的手臂麻木得几乎动弹不了了。我缓了一会,却隐约听到外面有人,在秘密交流着什么。出于好奇我便翻下了床,踮着的光脚在地上哒哒作响,小如心跳,不易察觉。房门是露着一条缝的。我凑到上面,用适应黑暗的眼目去锁定声音的来源。

“夜晚都在睡觉,即使人人醒着,也妨碍不了母牛发情。”

我下意识地回望了一下空荡荡的床。

起初是表弟的玩笑,但紧随一个女人假装生气,发出的哼哼唧唧,就出现了小心翼翼的咂嘴声。他正热烈地亲吻一个异性。我吓了一跳,扭过头来钻回了被窝。这比刚刚的梦还要出奇。真够可以!表弟在客厅里与人偷欢,如果被姨夫

姨妈发现岂不难堪?不,是我,我作为外来者,睡在人家的房间,影响了人家的美事。假使他们的隐私被人曝光,要怪就怪我好了,尽管我不知会有什么后果。我当时做不了别的,心中只能暗暗祈求他们赶快偃旗息鼓。过了好久好久,我伴

着仿佛波涛拍岸的、以及那女人呻吟的响动再次睡去,再次睁眼的时候天色大亮,表弟打着鼻鼾,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躺我身侧。昨晚的一切一去不返,似乎根本就不曾有过。那是一场梦吧!我倒希望如此。哪怕是梦,也已不可逆转地印在了我记忆的某一角隅。每每回想至此,浮出我脑海的并非是表弟兽性大发的狂热,对女方多么无理的命令,而是他们欢爱所处的环境:牛皮沙发靠墙排列,旁边悬挂了一幅油画,其内容只有光线明亮时可以看到,是《跨越阿尔卑斯山圣伯

纳隘口的拿破仑》的模仿品,出自姨夫的手笔,据说是他当年的毕业作品。

***

然而这次,不同以往,我想表弟肯定遇到了更大的烦心事,才醉倒在屋子里整整一天。直到翌日,知更鸟吵醒大家的六点多钟,姨夫踏着雪迹全无、干净光滑的大路走来。他显然是我们呼唤表弟开门无果,姨妈打电话喊来的救兵。就这样,他一声不吭,抡起更换轮胎的扳手,一下接一下,一声接一声,重重地砸向了门把手。他明白他的呼叫也起不了什么效,利用粗暴的手段打开房门,再容易不过了。尚被大片大片黑暗包裹着的屋子,一丝生气都没有。当我们朝着床、窗台走去的时候碰到了地上的玻璃酒具,这是表弟额外又喝的,此前我见过他的画板一侧堆了好多瓶黑啤。心急的姨夫边大吼着边拉窗帘,不躁不热的阳光刹那间占满了整个卧室,而此时姨妈早把盖在表弟身上的被子掀开了,像是揭掉昨天的日历纸那样快速。她斥责慵懒颓废的儿子,可是醉酒者纹丝不动,充耳不闻,僵直的身子呈现趴倒的姿态,无法直视其面孔。见他从头至尾没有应答,姨夫便一把扯着他的肩膀,给身子翻了个个儿。

“起来小子,别装聋作哑,”姨夫喊道,“为了一个女人发疯,你知道有多掉价吗?”

表弟酗酒而亡了,拧巴起来的脸膛和刚才的世界一样,黑沉沉的,甚至发紫,紧闭的双眼显得很是严肃,嘴角尚且残存着酒水或口腔分泌的泡沫物质。这一意想不到的场面,既叫人慌乱无措而又后悔莫及。不等姨妈怪罪于她自己的疏

忽,“昨夜就该破门而入看个究竟的”!紧急背起表哥来的姨夫迅速从我们身旁挤了过去,吃力地朝外面走。死者的脚背拖拉在了地上。我在姨夫急忙的指挥之下,反应及时,接过钥匙,打开了停在院子里的越野车的后门。然而,吓到差点晕厥的外祖母,却是孤零零地被忽视在了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