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口河畔,龙武军大营。
吴山北麓一战过去不过两日,李昭便传下命令,召集军中武将齐聚帅帐议事。
这一回,除去张景、胡冲等五名军指挥使,龙武军左厢辖下营指挥使以上数十名武将尽皆到齐,李昭挥手屏退左右书吏,又命五十亲军侍立于帅帐外围。
众将见自家虞候如此煞有其事,脸上又一副严肃的模样,即刻纷纷调整坐姿,挺直了腰身静静等待。
经过李昭的点头允准,长史胡安率先起身,拱手禀报了此次奔袭的战果,以及双方的伤亡情形。
“虞候,诸位将军,吴山一战,我龙武军七千五百战兵,共伤亡六百三十二名,其中阵亡四百六十,伤者一百七十二,战马损失二百四十一匹。”
“此役共歼敌一千六百余,俘敌自主将乙室勃连以下等三百二十二人,缴获契丹弓弩兵刃一千三百余件,可用良马九百余匹,皮甲七百余套......”
厅堂上众将瞬间活络了起来,虽然人数显然数倍于敌军,但总归是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
“贺喜虞候!虞候果乃良将,第一回用兵,咱龙武军便得如此大胜......”
众将赶忙起身,各自朝李昭拱手道贺,脸上洋溢着十足的自豪神色。
李昭脸上自然也带着笑容,但实际上,他对于此战结果却不甚满意。
须知此番能够取胜,完全是因猛火油发挥了关键作用,烈火袭营几乎耗去了契丹人大半的战力,而后龙武军在营地里歼敌不过是砍瓜切菜对残兵补刀,并无太大损失。
龙武军这回最大的伤亡,主要出现在张景胡冲两部的骑军。
那七百余落荒而逃、狼狈至极的契丹骑兵,即使寡不敌众,当时又如惊弓之鸟,却也在重围中生生拼杀掉四百多名以逸待劳、披甲执锐的唐军。
契丹这等战力显然令李昭大为忌惮,可想而知,若此番不用计,而是两军骑兵拉开架势堂堂正正对冲搏杀,后果该当如何?
练兵之事,任重而道远。
众将喜笑颜开之际,李昭又开口道:“此一战能全歼犯境契丹,尔等皆有功勋,我已命人将俘敌主将并附捷报,日夜呈送金陵阙下,为列位向天子请功!望尔等戒骄戒躁,再建新功!”
“多谢虞候!”
顿时,众将纷纷露出了激动的神色。
一阵喧哗过后,李昭轻轻一招手,胡安立即会意,走到帐内一幅已挂起的军事舆图前说道:“诸位将军请看!州城之北、吴山之南,怀仁之西,便是如今我军所在的青口河畔,此地占南北通衢,濒东西流水,正乃是绝佳的屯兵之地。
虞候早有先见之明,已决意在此筑堡并留两军屯营,防备北来之敌。正如此番契丹流民南下,若有敌军围攻怀仁,单凭州兵薄弱必不能敌,而有此堡,却可左右互援,不必待我驰援疲战......”
话音未落,张轶率先起身道:“虞候,末将愿率军留守于此!若有敌来,必为虞候拒之!”
紧接着,其余将领互相对视一番后,亦纷纷起身请命。
李昭抬手制止喧哗,严肃道:“筑堡屯兵乃边防大事,领兵之将需老成持重,从令严行,人选我心中已有筹谋!”
“而眼下我龙武军左厢不过五军,又肩负海州四县屯营诸事,故而只能最多留下步骑各一军,其余三部随我回返州城大营!”
“张景、陈诲!”李昭大声说道。
“末将在!”老将张景当先站了起来,陈诲也沉稳起身。
李昭沉吟道:“命你二人率所部兵马,配合长史胡安于此筑堡屯守。除兵事外,需以长史号令为先。”
二人齐齐大声回道:“末将领命!”
接着李昭看向剩余的将领说道:“其余人等,速速整顿本部兵马,清点军需器械,三日后随我南返州城!今日议事暂且到此,各归本部去罢。”
其余众将也忙起身抱拳道:“末将领命!”
待屏退了大部分将领后,帅帐中仅剩张轶胡安二人,不外乎皆是李昭的兄弟和心腹。
见此,李昭在言语上也不再遮掩,直接说道:“你们二位都是自己人,我便有话直说了。”
“老黑,你稍候和胡安一道从亲军中挑选二百勇士,必须忠心可靠且熟练水性。”
“虞候,亲军是我一手带的,何必劳烦胡长史啊?”
张轶自信地拍了拍胸脯:“且说咱都是江淮健儿,可谓是无人不通水性,至于忠心可靠,却是毋庸置疑,就说钱猛他们那一百号黑云都,可都是咱卫率的老兄弟啊!”
“这些我都晓得,对你自也信任。但事以密成,故而必须让胡安仔细甄别一番。”
胡安在旁思索了片刻,发问道:“虞候,敢问挑选亲军所为何事?又因何如此谨慎?”
“此事说来话长。你们可知近日契丹从海上遣来商贾,欲向我朝采买军粮?”
胡安点头沉吟道:“嗯,此事在下略有耳闻,前番听兄、听胡县令说过。陛下业已答允契丹,道是以粮换马,准备调集江西一半春粮支应契丹所需,如今契丹南侵中原,大军正是用粮之时。”
“等等!”
张轶几乎都瞪大了双眼:“胡长史,我没听错吧?这他娘的朝廷把粮食卖给契丹?卖给那帮屠戮我汉人的畜生?!”
“陛下已经下旨,此事已成定数,估计这一个月内契丹粮船便要北返。”胡安深吸了一口气,轻轻点了点头。
“*他母的!”
张轶双眼通红,忿忿道:“昭哥儿!咱在前头拼死拼活打契丹,还折了几百个兄弟,转头朝廷又去给契丹送粮,那咱们到底在打个什么?这新皇帝是疯了么?!犬入的当初还不如让燕王......”
“住口!胡言乱语!”
李昭狠狠地瞪了一眼这黑汉子说道:“你这黑厮又是口不择言,得亏此时帅帐中无他人,否则我们两个都得拿命赔你!”
“昭哥儿,我......”
“军中称职务!”
“虞候......”
张轶面色涨红,又说不出半句,只能气冲冲地攥着拳头。
李昭无暇理会,偏头对胡安低声说道:“自秦汉至今,草原胡虏入侵从不带辎重随行,皆是轻骑一路掳掠。”
“契丹也不例外,数十年间屡次进军皆以战养战,自称为‘打草谷’,只为人口财物而来。而这回契丹反常索粮,以辎重粮草配发全军,定有大谋!”
胡安赞同道:“是也。大军备粮,必以攻城略地或两军久战,依在下看,此番中原大战难消,伪晋危矣!”
“不错!”
李昭走到了舆图前,随即补充了几句:“想那石重贵即位后便拒绝臣事契丹,屡屡用兵在边界挑衅,早有国战之忧。我原本便推断,契丹若再南下,则必有灭晋之意,而后果然青州背反山东大乱!”
“据那降将白再荣昨日所言,这回契丹兵分两路南下,西路为契丹可汗耶律德光,时已破河北恒州,东路为契丹王子麻答,兵峰已直抵德州。如今伪晋两线疲敝,绝难久持!”
“若契丹再得我朝军粮,便能一路屯驻稳扎稳打,可谓如虎添翼,如龙乘风,如此伪晋岂能久持?必有亡国之危!中原若是丧乱,胡蹄离我江淮之地便是咫尺之遥啊!”
二人跟随李昭的手指,在舆图上移动着目光,尽皆陷入了思考。
片刻,胡安若有所思道:“虞候的意思,可是想在这军粮上做手脚......”
说到这里,胡安仿佛又倒抽了一口冷气:“虞候莫不是,莫不是要分遣勇士拦截契丹商船?”
李昭还未答话,张轶却眼前一亮,昂然说道:“虞候,只要是对付契丹,末将当仁不让!”
“不可。”
胡安犹豫了片刻,摇头道:“虞候,此事干系重大,还需三思而后行。在下并非不赞同虞候的论断,虞候对天下大势洞若观火,在下敬服!
“但,契丹购粮乃是陛下钦定之事,虞候此行乃是悖逆圣意,万一事泄,恐难以脱身。”
李昭沉吟道:“故而我必须用可靠之人,再使他们扮为水贼,一路尾随凿船,何如?留无实证,朝廷又如何将我定罪?”
胡安仍旧摇头道:“不,虞候将此事想得太过轻易!留不留证据,根本不重要。诚然我朝多水贼,可虞候切莫忘记,我军已遣人前往金陵报捷,过后不久,却又传来契丹商船沉海之事,敢问朝廷会如何联想?”
“就算如虞候所言,此事万无一失留无实证,但陛下震怒,圣意决断又何需实证?须知开国以来,唯独我军与契丹生起交战。”
“反倒会因没有证据,虞候将越描越黑,极难为自己辩护,而朝中的有心人却能随意捏造出证据来,届时虞候又该当如何?”
“这......”
李昭不禁也陷入了纠结,转而问道:“依你的意思,此事不可行?”
“不!”
没曾想,胡安却果断给出了令人意外的回答,双眼发亮道:“此事在乎我朝安危,更关乎汉胡大义!必须要做!但需得换个更妥善的法子。”
“虞候,此事唯一的隐患,便是朝廷迟早会追究到我们头上来。与其过后担忧是否会留下蛛丝马迹,供人推断论罪,倒不如直接光明正大昭明元凶身份,将矛头转移到他人身上去!”
李昭皱眉道:“话虽如此,却要推到何人身上?”
胡安神秘一笑:“虞候,眼下正好有一帮人,他们不仅能打出旗号顺利登上契丹商船,更有理由、且出其不意劫船北上,且事后定与我朝所有人等毫无干系,实乃完美无二人选......”
“虞候,敢问后营中,那降将白再荣与所部百余汉人俘虏,原本打算如何处置?”
“嗯?!”李昭突然醒悟了过来。
注:胡兵人马不给粮草,遣数千骑分出四野,劫掠人民,号为“打草谷”。——《新五代史·四夷附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