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物实验室的福尔马林气味像一层透明的膜，黏在每个人的鼻腔里。
我盯着浸泡在防腐剂中的胎儿标本，它蜷缩的姿势让我想起昨晚纪淮说“三十亿年后“时微微弓起的背脊。标本标签上写着“妊娠16周“，玻璃罐边缘有道细小的裂缝，渗出的液体在台面上干涸成盐霜般的痕迹。
“今天我们观察神经反射。“生物老师用镊子夹起牛蛙的坐骨神经，“同桌互相测试膝跳反应。“
林柚把橡皮锤推到我面前。她是班里唯一愿意和我同桌的人，右脸颊有块枫叶状的胎记。
“你先。“她耳语时带着草莓味口香糖的气息，“我害怕把青蛙腿踢飞。“
橡皮锤敲在膝盖下方的瞬间，我的小腿不受控制地弹起，撞翻了课桌上的铅笔盒。纪淮的钢笔滚出来，笔帽上的“S.Z.“在荧光灯下闪着冷光。
“这钢笔好特别。“林柚弯腰去捡，“像医生的——“
我抢先抓回钢笔，金属表面残留着纪淮的体温。昨晚他消失在湖州长途汽车站的监控盲区后，GPS信号就开始了诡异的规律跳动：每隔三小时准时出现在以废弃精神病院为圆心的半径2公里范围内。
“沈昭的反射弧特别敏感。“生物老师突然出现在我们身后，“就像这根坐骨神经。“
她镊子下的牛蛙神经突然抽搐起来，像条被钓上岸的银鱼。全班哄笑中，我悄悄拧开钢笔尾帽——GPS定位器上的红点此刻正停在湖州西郊的某个坐标，与纪淮母亲星图背面的经纬度误差不超过0.1公里。
林柚的橡皮锤第二次落下时，我故意没缩腿。膝盖骨撞击桌脚的闷响让前排同学回过头，但疼痛像一剂清醒药，暂时压下了胃里翻涌的不安。
午休时我溜进了校医室。
纪淮留下的药膏藏在纱布卷后面，铝管已经被我挤得变形。说明书上的德文单词“Schmerzlinderung“（镇痛）被我用红笔圈出来，旁边是从德语词典上剪下的释义：【含0.1%利多卡因】。
窗外的悬铃木开始落叶，一片枯叶卡在窗缝里，随秋风发出类似U盘读取数据的沙沙声。我掏出手机，纪淮的GPS信号正在精神病院旧址的西南角徘徊——那里应该有个防空洞，母亲任职的医院也有类似结构，用来存放过时的病历和废弃医疗器械。
“在找这个吗？“
医务室的门突然打开，林柚举着个牛皮纸袋走进来。她今天涂了橘子味的唇膏，甜腻的香气混着福尔马林的味道，形成一种诡异的组合。
纸袋里是纪淮的化学笔记。翻开第73页，硫酸铜结晶实验的插图旁画着精确的人体伤痕分布图：左肋下5cm处烫伤（熨斗）、右手虎口切割伤（美工刀）、大腿内侧瘀伤（钝器）。每个伤痕旁边都标注着日期和愈合阶段，笔迹工整得像实验室报告。
“今早张老师让我整理竞赛资料时发现的。“林柚的指甲划过那些图表，“你说......他为什么这么详细地记录这些？“
阳光透过百叶窗，在笔记上投下条纹状的阴影。我盯着那些伤痕图示，突然意识到它们都是镜像反转的——纪淮记录的不是别人的伤口，而是他自己通过镜子观察到的身体。
“他母亲是医生。“我合上笔记，声音干涩得像标本室的灰尘，“可能......是职业习惯。“
林柚突然抓住我的手腕，拇指按在尚未完全愈合的烫伤上。疼痛像电流般窜上肘关节，但比疼痛更强烈的是她指尖的触感——食指第二指节有长期握笔形成的老茧，和纪淮的一模一样。
“你知道吗？“她凑近我耳边，草莓口香糖的气息喷在颈侧，“有些疼痛会改变大脑结构。“
校医推门而入时，林柚已经退到安全距离。她往我口袋里塞了张纸条，指尖的温度透过布料灼烧我的皮肤。
“下午美术课记得来，“她笑得像个真正的十六岁女孩，“我们要画人体骨骼。“
GPS信号在下午两点十七分彻底消失。
美术教室的石膏像在阴天里显得格外苍白。林柚帮我削铅笔时，小指上的创可贴松开了，露出底下新鲜的针孔。
“胰岛素注射？“我故意问。
她转动铅笔，木屑像头皮屑一样落在素描纸上：“你比纪淮观察得仔细。“
画板上的骨骼结构图突然变得模糊。我握紧纪淮的钢笔，笔尖在纸上洇出个蓝黑色的圆点。林柚知道纪淮去了湖州，知道他在记录伤痕，甚至知道他会观察别人的注射痕迹——这些本该只有我知道的事。
“你们很熟？“
林柚用美工刀切下半块橡皮：“他没告诉你我们的事？“
刀尖划过橡皮的声音让我想起母亲发病时刮擦墙面的响动。画室角落的戴维石膏像缺了只耳朵，裂缝处露出蜂窝状的内部结构。
“去年市青少年精神病论坛。“林柚突然换了种语气，像个背诵论文的研究生，“持续性躯体形式疼痛障碍，记得吗？“
我手里的炭笔断了。去年十一月，母亲强行带我参加的那个学术会议。演讲台上穿白大褂的女生戴着口罩，但右颊的枫叶胎记从外科口罩边缘露出来——她演示的病例是个对疼痛上瘾的少女，临床症状包括但不限于：用熨斗自残、服用过期的镇痛药、从消防梯跳下只为享受胫骨骨折的瞬间剧痛。
病例照片上的手腕有颗痣，位置和我的一模一样。
“纪淮当时就坐在第一排。“林柚的刀尖现在抵着画纸上的脊椎骨，“他问我要了全部诊疗记录。“
窗外的悬铃木剧烈摇晃，天气预报说湖州今天有暴雨。我摸出手机，GPS信号消失前最后的位置在防空洞入口处静止了四小时三十七分钟——足够完成一次简单的外科清创手术。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林柚用橡皮擦去画纸上多余的线条，露出头骨完整的轮廓：“因为今晚你会接到他的电话。“
她拉开素描本封套，夹层里是张泛黄的照片：年轻女性站在天文台圆顶下，白大褂口袋里露出半截绿色墨水瓶。她身后站着穿病号服的女孩，右脸颊的枫叶胎记还带着新鲜的粉红色——像是刚被烙上去的。
“他母亲最早的研究对象。“林柚的指甲抠着照片边缘，“现在，轮到你了。“
放学后的器材室像一座金属坟墓。
我反锁上门，把纪淮的药膏全部挤在镜子上。乳白色的膏体沿着镜面缓缓下滑，形成类似脑沟回的纹路。手机屏幕亮起又暗下，湖州方向依然没有信号。
林柚给的纸条上是组陌生号码，区号0572属于湖州。拨号键按下去时，我听见器材柜深处传来规律的咔嗒声——像是某种精密仪器在计时。
“喂？“
纪淮的声音比平时低沉，背景音里有液体滴落的回响。我握紧钢笔，笔帽上的“S.Z.“在黑暗中微微发烫。
“你找到她了？“
电话那头传来金属摩擦的刺耳声响，接着是纪淮的抽气声——他在忍痛时总会无意识地咬住下唇，呼吸声会变得短而急促。
“不是母亲......“他的语句夹杂着奇怪的停顿，像是每个词都要经过某种过滤，“是......实验记录......儿童病房的墙......“
突然响起的撞击声让我差点摔了手机。纪淮开始剧烈咳嗽，其间夹杂着德语单词“Schmerzgrenze“（疼痛阈值）。当啷一声，有什么金属物件砸在了地上。
“纪淮？“
电话突然切换到视频模式。模糊的画面里出现一只充血的眼睛，瞳孔收缩成针尖大小。镜头晃动间，我瞥见水泥墙上的涂鸦——用荧光绿颜料画的仙女座星云，和母亲发病时在卧室墙上涂抹的一模一样。
“看......钢笔......“纪淮的声音突然变得清晰，“墨水......遇血......“
视频戛然而止。最后定格画面是他的左手按在墙上，无名指指甲整个外翻，暗红的血迹正缓缓渗入砖缝。
器材柜深处的咔嗒声突然加速。我踢开柜门，发现是个老式心电图机在自动运转。纸带上的波纹逐渐变得规律，形成与GPS信号消失前完全相同的心率曲线——每分钟42次，伴有异常的T波倒置。
手机在这时收到彩信。照片里是本摊开的实验日志，绿色墨水写的标题刺痛我的视网膜：
【持续性疼痛记忆移植实验
对象编号：SZ-09
日期：2009.10.16】
日志边缘露出半只小手，腕关节处有樱花状的烫伤疤痕。
凌晨三点十七分，我在浴室割开了左手无名指。
纪淮的钢笔吸墨器里残留着深蓝墨水，当第一滴血珠落入墨囊时，液体突然沸腾起来，窜出诡异的荧光绿色。这颜色与湖州发来的实验日志、与母亲发病时涂抹的墙面、与天文台那些星图背面的坐标数字完全相同。
手机屏幕亮起，林柚的消息带着草莓emoji：
「疼痛是有记忆的
明早第一班车
记得带止痛药」
镜子里，我的瞳孔在黑暗中微微发亮，像某种夜行动物。药膏在洗手台上缓缓融化，形成类似仙女座星云的螺旋图案。当我把染血的钢笔尖按上去时，整个图案突然燃烧起来，散发出松针被碾碎的气味。
这味道和纪淮在天文台喝的柠檬茶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