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药棚阴影与断骨刃的烙印

  • 琉璃烙
  • 沐青扬
  • 3128字
  • 2025-06-05 05:56:40

意识如同沉在冰冷浑浊的弱水之渊,时而被剧烈的颠簸和剜骨之痛托起,时而又被无边的黑暗与窒息拖拽下去。林溪感觉自己在一片混沌中沉浮,耳边是持续不断的嗡鸣、嘈杂人声和药杵单调的舂捣。

“……右下肢重物压碾,骨断筋折,邪毒侵肌蚀骨,创面污秽深重,恐有‘离魂’之兆……”

“……气若游丝,津液枯涸,五行紊乱,快!双脉引药!固本培元丹备上!……”

“……亲眷讯息……苏氏……明德书院女红教习……那片学舍废墟……深埋……已无生气……”

断断续续、冰冷而艰涩的词语像淬毒的冰针,刺入她混沌的识海。母亲的名讳……苏氏……那片废墟……无生气……她猛地挣扎起来,喉间发出困兽般的“嗬嗬”声,干裂的唇瓣翕动着,却吐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

“醒了!女娃醒了!莫动!莫惧!”一只温暖粗糙的大手按住她乱挣的手臂,一位包着布巾、仅露出布满血丝与深深倦怠双眸的妇人凑近,声音沙哑却强作镇定,“稍刻即至‘百草棚’!药师会救你!”

林溪勉力聚焦视线。她躺在一个狭窄的、剧烈颠簸的牛车上,头顶是晃动的竹编顶篷。手臂上扎着骨针,连着皮囊细管,冰凉的药液正渗入血脉。浓烈刺鼻的金疮药味混合着血腥、汗馊与伤口腐败的甜腥,令人作呕。每一次颠簸,右腿残存的部位便传来一阵锥心之痛,冷汗涔涔。

牛车猛地刹停。帘幕被掀开,更为喧嚣的声浪与混杂着药气、腐臭、尘土的气息扑面而来。林溪被迅疾抬下,眼前是由无数灰蓝、土黄布棚组成的巨大营地——永安县临时“百草棚”。担架在泥泞不堪、车辙纵横的地上急行,林溪目光茫然扫过:棚间绳索挂满渗着黄水的药布;遍地是蜷缩于泥地或担架上的伤者,痛苦的呻吟与压抑的呜咽交织;步履匆匆的药僮、郎中个个面如土色,眼窝深陷,粗布衣袍上沾满血污泥垢。空气中弥漫着金疮散、血腥、脓秽、腐肉与浓重绝望混杂的气息,沉滞得令人窒息。

她被推入一个挤满重伤者的大棚。此处光线昏暗,汗臭、血腥与便溺之气更浓。一位满面倦容、胡须虬结的药师迅速查验其伤势,尤其细看她那条肿胀黢黑、死气弥漫的右腿,眉头拧成死结:“右小腿压碾时辰过久,远端肌骨尽成腐坏之源,骨断处污秽深重,邪毒炽盛!需立时剜腐清创!唤正骨科!备术!再拖,必生‘血败’之症!恐需……高位斩断!”最后四字,他说得极低,却如重锤狠狠砸在林溪残存的意识上。

“斩断?”林溪茫然复述,巨大的恐惧让她通体冰凉,如坠寒渊。失却一腿?像她曾在街角见过的、倚着木拐、面前放着破碗乞食的老妪?不!她不要!她还要跑,还要跳,还要为娘亲画尽世间祥瑞!

“药师!求您!救救我的腿!它能觉痛!尚有知觉!莫要斩!莫要!”她用尽气力哭喊,声音嘶哑破裂,身躯不顾一切地挣动,牵动伤口,痛得眼前发黑。

“按住她!莫令其自伤!”药师断然喝令,语气带着在灾劫与死亡前磨砺出的冷酷,“女娃,汝腿伤入骨髓,腐肉即剧毒!不剜净,邪毒顺血攻心,大罗金仙亦难救!眼下唯有断肢保命一途!快!送净创棚!”

林溪被两名同样疲惫的药娘死死按住。她看到药师拿起寒光闪闪的柳叶刃,粗暴地割开她早已被血污浸透、粘连在伤口上的破烂裤管。她看到自己那条肿胀黢黑、皮开肉绽、部分地方甚至露出森白骨茬的右腿,完全暴露在昏黄的油灯光下,狰狞可怖。浓烈的腐臭味瞬间弥漫开来。恐惧与绝望如冰冷弱水,彻底将她淹没。她放弃了挣扎,闭目,贝齿深陷下唇,尝到自己鲜血的咸腥。娘亲不在了……如今连腿也要没了……天地一片昏蒙。

术法是在一个相对独立却依旧简陋的布棚内施行的。所谓的“净创台”不过是两张拼起的门板,铺着沾有陈年血垢的油布。昏黄的油灯悬于头顶,吸引着蝇虫嗡嗡盘旋。药气浓烈刺鼻,却掩不住伤口散发的腐败气息。林溪被灌下麻沸汤,但或是药力不足(药材紧缺),或是极度恐惧引动神魂,她并未全然昏聩。

她能觉出冰冷的药水一遍遍冲刷伤口带来的刺痛,能觉出镊刃在皮肉间游走、剜除腐肉的恐怖触感。继而,一种沉闷的、带着令人牙酸震颤的声音响起——“滋…嘎…滋…嘎…”

是断骨刃!他们在斩她的骨!

此念如一道裹挟血腥的惊雷劈入识海!林溪猛地睁眼,瞳孔因极致的恐惧缩如针尖!她看到药师戴着沾满黑红污秽与黄绿脓液的粗布手套,正双手奋力操持着一柄——一柄锈迹斑斑、刃口崩缺、缠着脏污布条的手工断骨刃!刃口在昏黄灯下泛着冷光,上面甚至挂着暗红的碎屑与丝丝缕缕的筋肉!刃锋粗暴地切割着她裸露的、灰白失色的腿骨,发出沉闷而恐怖的钝响,每一次拖拽都伴随着骨屑飞溅的微震与令人作呕的摩擦感传递至残存的肢体与神魂!

“啊——!!!”无法言喻的恐惧与一种被原始暴力野蛮肢解的滔天屈辱让她爆发出非人的、凄厉变调的尖嚎,娇躯如离水之鱼般剧颤挣扎。那非传说中光华流转的仙家法器,只是一柄粗陋的、或许是临时寻来、甚至刚斩过柴薪的凡铁!

“按住她!快!麻沸散!再加量!快!”药师急促嘶吼,汗水自额滚落,混着尘泥流进眼中。

“没了!孙药师!麻沸草早已告罄!定魂香……定魂香前日便彻底用尽了!‘慈济堂’那批许诺的救命药材……至今杳无踪影!府衙言道尚在‘调拨’!”旁侧的药娘带着哭腔,绝望回应。

“噫!”药师罕见地咒骂,眼中布满血丝、无奈与一种深沉的暴怒,“继续!用力按住!长痛不如短痛!快!”他咬紧牙关,腮帮鼓起,手上动作更快、更狠戾。斩骨之声更加清晰、更加粗暴地冲击着林溪的耳鼓与每一寸神经,伴随着骨沫飞溅的细微声响。

林溪的尖嚎化作绝望呜咽,终只剩喉间破碎的嗬嗬声。娇躯因剧痛恐惧而剧烈抽搐。她死死咬住药娘塞入口中的、带着汗味与血腥的布卷,齿关深陷,牙龈渗血。泪、汗、血混流,浸湿头下油布。目光涣散,却死死“钉”在那柄于她骨上粗暴斩切的断骨刃上,那冰冷、锈迹斑斑的刃锋寒光,如同最恶毒的诅咒,深深烙印于神魂深处,成为比地龙翻身更恐怖的、永恒的梦魇。

不知多久,那令人魂飞魄散的斩骨声终于止歇。继而缝合皮肉时粗针麻线拉扯的钝痛传来。林溪如烂泥瘫软门板之上,通体湿冷,意识在剧痛与药力撕扯下支离破碎,唯娇躯仍在神经质地、无法自控地颤抖。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焦糊(烙铁止血?)与一种血肉被毁后的甜腥。

她被推回拥挤的临时大棚。剧痛与药力带来的眩晕令她昏沉。半梦半醒间,她听到邻铺一药娘压抑着哭腔向管事诉苦,声音在棚内微弱却清晰,字字如冰锥扎入她麻木的识海:

“……王管事,求您再向上峰催催!吾等只能用这粗笨凡铁!如屠牲口!麻沸散、生肌玉露全无!创口邪毒如何压制?慈济堂那批定向施舍的救命药……究竟卡在何处?官腔!尽是官腔!娃儿们等不起!今日……今日又走了三个……皆因邪毒攻心……无药……”药娘声音哽咽,满是无力与愤懑。

卡在何处?定向施舍?

林溪下意识地、颤抖着摸向右腿位置——那里空荡荡,被厚厚的、渗出黄水的药布包裹,但剧烈的幻肢痛依旧清晰无比,仿佛那柄锈迹斑斑的断骨刃还在永无止境地斩切她的骨。药娘那绝望的泣诉,如冰冷的针,刺穿了她身体的麻木与心灵的混沌。她忆起震前城中各处张贴的感人榜文:乡绅声情并茂呼吁捐物,富商眼含热泪,言道众人善念可使灾童“枯木逢春”。枯木逢春?便是在这简陋的布棚内,用一柄可能斩过柴薪的、锈迹斑斑的凡铁,在无足够麻沸散的情况下,如处置牲口般斩断她的腿么?那些许诺的救命灵药、仙家法器、无痛慈悲呢?在何处?

“定向施舍名录查无此人——林溪?府库统筹钱粮不针对个人拨付。”一个冰冷、程式化的声音在棚口响起,是一身着崭新绸衫、头戴方巾的年轻吏员在回答一焦急询问族人捐款是否定向捐予侄儿的伤者,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

林溪的心猛地沉坠,沉入一片冰冷的死水。她胸前,母亲留下的玉扣贴着肌肤,冰凉一片,再无往昔温润。枯木逢春?她只觉坠入一个巨大冰冷、充满讥讽的谎言。金疮散的气味、腐肉的气味、还有那深不见底的绝望,沉甸甸压于胸口,令每一次喘息都艰难万分。那柄锈迹斑斑的断骨刃,成了她“逢春”路上最残酷的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