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永恒不变的气味:臭氧、过热的金属、润滑油,以及某种烧焦绝缘体的刺鼻辛辣。
这里没有天空。
或者说,头顶那片无尽延伸、泛着病态灰白微光的金属穹顶,就是他们的“天空”。没有太阳,没有月亮,更遑论那些只在古老数据碎片里才被提及的、叫做“星星”的东西。光线来自穹顶上间隔遥远、时而闪烁不定的巨大光板,投下漫长而扭曲的阴影,将这片由废弃管道、崩塌平台和锈蚀钢架组成的钢铁丛林,笼罩在一种永恒的、令人窒息的黄昏里。
“咔嚓!”
一声脆响,伴随着蓝白色电弧的爆裂。
少年,凛,身形如电,在半空中一个不可思议的拧身。他手中的长剑——那是一柄剑身修长、泛着冷冽乌光、没有任何多余装饰的武器——划出一道简洁到极致的弧线。剑锋精准无比地切入了一头犬型机械怪物的颈部关节缝隙。没有血肉飞溅,只有崩断的线缆、飞溅的火花和失控的齿轮摩擦声。那怪物的猩红色电子眼闪烁了几下,庞大的金属身躯抽搐着,轰然倒地,砸碎了几块早已酥脆的合成地板。
凛无声落地,脚尖轻点,姿态轻盈得像一只掠过水面的燕子。他很年轻,或许只有十六七岁,黑色的短发因汗水贴在额前,脸庞清瘦,嘴唇总是紧紧抿着,一双眼睛沉静如古井,似乎这世界的崩坏与喧嚣都无法在其上激起半点波澜。他只是握着剑,目光迅速扫过四周,身体微弓,像一张随时可以释放的满弦之弓。
“凛!九点钟方向!爬行者三个!还有个大家伙!”
清脆、略带急促但绝不慌乱的女声,伴随着一串极有节奏感的“哒、哒哒、哒哒哒”的点射声炸开。
那是夏娜。
她半跪在一截断裂的输送带后方,身体随着射击的后坐力微微颤动。与凛的沉默和静谧不同,夏娜像是这死寂世界里一团跳跃的、永不熄灭的小小火焰。她扎着高高的马尾,几缕不听话的棕色发丝垂在脸颊边,眼睛明亮而充满活力。她手中的突击步枪外形粗犷,枪身布满划痕,却被保养得极好,枪口喷吐着火舌,特制的穿甲弹精准地撕咬着从阴影里如潮水般涌出的机械怪物。
几只蜘蛛形态、移动迅捷的“爬行者”被子弹的动能掀翻,金属外壳被打得凹陷、爆裂。但更多的机械体踩着同伴的残骸,迈着僵硬而坚定的步伐涌来,猩红的光学传感器在昏暗中连成一片令人不安的光点。在它们后方,一个三米多高、浑身覆盖着厚重装甲、双臂是旋转钻头的“粉碎者”,正发出沉闷的轰鸣,每一步都让地面微微震颤。
凛没有回应,甚至没有点头。但他听到了。
在夏娜枪声响起、压制住左翼敌群的瞬间,他已化作一道残影。他没有直线冲锋,而是利用那些倾倒的立柱和悬挂的缆线,以一种近乎舞蹈的步伐,闪避、跳跃、滑行。几道从机械兽身上射出的细小激光束擦着他的衣角掠过,烧灼着空气。凛的动作没有一丝多余,每一次挥剑都直指要害——关节、能源接口、传感器。长剑切开金属的声音,与夏娜步枪的咆哮,交织成他们生存的唯一旋律。
他像一道沉默的旋风,切入敌群。剑光闪处,一只“猎杀者”机械兽试图用利爪格挡,却被连爪带臂一同削断,凛顺势矮身,剑锋上挑,刺入其腹部核心,搅碎了内部精密的驱动装置。
“大家伙交给你!我清场!”夏娜大喊,她的声音在空旷的金属空间里回荡。步枪切换成了连发模式,密集的弹雨形成了一道火网,将那些试图包抄凛的爬行者和小型猎杀者扫倒,为他清出一条直面“粉碎者”的路径。
这是他们的默契,无需言语,千百次生死边缘磨合出的本能。夏娜负责压制、牵制、清理杂兵,提供火力支援;凛则是那柄最锋利的矛头,负责精准斩首,解决那些重甲或高危目标。
“粉碎者”锁定了凛,它停下脚步,右臂的钻头开始高速旋转,发出刺耳的尖啸。
凛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他迎着那巨大的阴影,不退反进。
在钻头砸下的瞬间,他侧身滑步,长剑的剑脊“铛”地一声,以一个刁钻的角度磕在钻头侧面,借力打力,巨大的惯性让“粉碎者”的身体猛地一歪。就是这一瞬的失衡!凛如鬼魅般贴近,跃起,脚踩在机械巨兽尚未收回的粗壮机械腿上,身体再次拔高,长剑自上而下,如一道匹练,带着他全身的力量,狠狠劈斩在“粉碎者”头部与躯干那最脆弱的连接处!
“嘎吱——!!”
令人牙酸的金属断裂声。巨大的机械头颅带着爆闪的电火花歪向一边,旋转的钻头失控地在地面上刨出深深的沟壑,火星四溅。庞大的身躯挣扎了几秒,最终像一座倒塌的铁塔,僵直不动了。
夏娜的枪声也适时停止。
最后一颗弹壳“叮”地一声,掉落在满是机油和金属碎片的地面上,声音在骤然降临的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
战斗结束了。至少,这一波是。
空气中的焦糊味更浓了。
夏娜长长地吁了口气,身体一软,靠在掩体上,额头全是汗。她熟练地退出打空的弹匣,从战术背心里摸出一个新的,咔哒一声推上膛。“呼……这一波来得真快,数量还不少。”
凛缓缓收剑,剑身上没有沾染半点油污,依旧光亮如初。他走到那台最大的“粉碎者”残骸旁,蹲下身,用剑尖小心地挑开一块护甲,从里面取出一枚还在微微发烫、鸽子蛋大小的蓝色能量核心。他用一块布擦了擦,放进腰间的皮囊里。这是他们能找到的、为数不多的能源补充。
他做完这一切,才走到夏娜身边。
夏娜抬起头,朝他露出一个大大的、没心没肺的笑容:“干得漂亮,我的沉默骑士!刚才那一剑,帅呆了!那个大家伙的脑袋差点就飞出去了。”
凛看着她,眼中的冰冷稍稍融化了一些,嘴角几不可查地向上弯了弯,几乎算不上一个笑容,但夏娜知道,这是他表示赞同和高兴的方式。他伸出手。
夏娜笑着把手搭上去,借力站了起来,活动了一下发麻的腿。“哎哟,老骨头了。你说这些铁疙瘩,到底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没完没了,跟地里的韭菜似的,割了一茬又一茬。”
凛摇了摇头,目光投向远方无尽的黑暗。他不知道。他们都不知道。他们只知道,必须战斗,必须前进,必须活下去。
“好啦好啦,别摆出那副‘世界末日思考者’的脸啦。”夏娜用手肘轻轻撞了他一下,从背包里掏出一个金属水壶,拧开盖子,先递给凛。
凛接过,只抿了一小口,润了润喉咙,便递还给她。
夏娜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抹了抹嘴:“痛快!我们找个地方歇会儿,这附近有个旧的检修平台,我记得相对安全点。”
他们找到那个半封闭的平台,清理掉上面的灰尘和一些小型的、早已报废的机械零件。两人背靠着冰冷的金属墙壁坐下。
战斗的紧张感退去,疲惫感如潮水般涌来。
夏娜开始清点弹药,一颗一颗压进备用弹匣,嘴里却没闲着:“凛,你说,书上写的‘星星’,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是不是像我们收集的能量核心一样,会发光?但是有很多很多,挂在很高很高的地方?黑色的背景,然后一闪一闪的?”
凛安静地听着,他拿出磨刀石和保养油,开始专注而轻柔地擦拭他的长剑。剑是他的生命线,他对待它比对待自己还要仔细。他抬眼看了看头顶那灰白、死寂的穹顶,然后看向夏娜,慢慢地点了点头。
“真想看看啊。”夏娜叹了口气,眼神里充满了向往,“还有‘太阳’,据说非常非常暖和,晒在身上懒洋洋的。不像这里,永远冷冰冰,光线也像死了一样。”她放下弹匣,侧过身,伸出手指,在凛满是灰尘的护臂上画了一个圆圈,又在旁边画了几个小点点,“看,太阳和星星!”
凛垂下眼,看着护臂上那幼稚的涂鸦,眼神变得柔和。
夏娜忽然来了兴致,收回手,朝凛比划:“来!老规矩!猜拳!三局两胜,输的人负责警戒前半夜!”她伸出拳头。
凛停下擦剑的动作,看了她一眼,似乎有些无奈,但还是伸出了手。
“石头、剪刀、布!”
夏娜出的是布,凛出的是石头。
“耶!我赢了第一局!”夏娜得意地晃着脑袋,马尾辫一甩一甩的,“不许耍赖哦!”
凛只是看着她,那双眼睛里分明写着:我什么时候耍过赖。
第二局,夏娜是剪刀,凛也是剪刀。平局。
第三局,夏娜出了石头,凛出了布。
“啊!”夏娜夸张地叫了一声,“可恶!居然被你反败为胜了!”她故作懊恼地拍了下大腿,“好吧好吧,愿赌服输,前半夜归我了。不过你后半夜听到动静可得机灵点,别睡得像块木头。”
凛轻轻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他拿起剑,继续保养。
夏娜看着他沉默的侧脸,忽然觉得安心。在这片没有星辰、没有希望、只有无尽机械怪物和冰冷钢铁的世界里,他们只有彼此。他的沉默和她的喧哗,他的剑和她的枪,就像这绝境中互补的两个极端,紧紧依偎,构成了他们小小的、脆弱却坚韧的世界。
她的声音是这死寂里唯一的色彩,而他的存在,则是她所有勇气的基石。
“嗡……”
远处,极细微的、低频率的震动声,隐隐传来。
几乎是同时,夏娜的笑容敛去,瞬间抓起身边的步枪;凛擦拭长剑的手指一顿,目光如电,射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短暂的喘息结束了。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没有惊慌,只有平静的决绝。
夏娜熟练地拉动枪栓,低声说道,语气里没有了玩笑,只有战士的冷静:“看来,休息时间结束了。”
凛无声地站起身,长剑斜指地面,身体的每一寸肌肉都已准备就绪。
在这无星之境,战斗,永无止境。新的一波,又来了。
他们并肩而立,一个持枪,一个握剑,面向那深邃无边的、孕育着冰冷杀机的钢铁黑暗。
……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