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捕捉的细节

刘裕是在一个黄昏时分回到京口府邸的。

风尘仆仆,甲胄未卸。

他身形并不特别魁梧,但骨架粗大,站在那里自有一股上位者的压迫感。

刘义符按着雀儿教的规矩,垂首行礼,手心微微出汗。

“嗯。”刘裕的声音低沉,带着沙哑,目光在刘义符身上停留片刻,“病好了?”

“回父亲,已无大碍。”刘义符尽量让声音平稳。

“书呢?”刘裕径直走向主位坐下,解下佩刀搁在案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问得直接,没指望这个长子能说出什么。

刘义符心头一紧。

“回父亲,在读《汉书》,卫霍二将军传。”他选了与军事相关的部分,声音不高,但清晰。

刘裕有些意外儿子竟在啃史书,还特意提到武将。“哦?读得懂?”

“略知皮毛,尚在艰难。”刘义符老实回答,不敢托大。

不久之后,王修来到厅内,向刘裕禀报:“主公,这次徭役,沿途征发民夫甚苦,多有逃亡,押运吏卒亦疲于应对,徒耗人力。”

这是个难题,也是刘裕心中的一根刺。

刘义符的心猛地一跳。

机会!

他深吸一口气,低着头,艰难组织语言。

“父亲,儿在病中,听雀儿提过些乡间事,若能将同乡同里的民夫编为一队,彼此作保,或许能稍减逃亡?”

“还有听闻民夫多病倒路上,若能在沿途驿站或紧要处,多设几个煮祛寒汤药的棚子,花费不多,或能保全些劳力,也少些怨气?”

王修等幕僚眼中闪过一丝惊异。

这建议本身并不新鲜,保甲联坐古已有之,设棚施药也非奇思妙想,关键在于执行细节和耗费。

但这话从一向只知玩闹、不谙世事的大公子嘴里说出来,而且关注点在于“保全劳力”、“少些怨气”,这种体恤下情、试图解决问题的思路,与过去的刘义符判若云泥!

刘裕没有说话。

只有审视,一种发现猎物出现意料之外行为的专注审视。

终于,刘裕身体靠回椅背,发出一声听不出情绪的声音:“嗯,倒说了句人话。”

他目光转向王修,“保甲联坐,前朝用过,利弊皆有。施药…王长史,此事你记下,回头与仓曹、医官议一议,看能否择几处要道试行,所费几何。”

王修连忙躬身:“喏!主公明鉴。公子此议,确是算比较务实。”

他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刘义符,补充道,“公子病后,倒是沉稳了些。”

刘裕没再看刘义符,只是挥了挥手,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平淡:“好了,身子刚好,别杵在这儿,回去歇着吧。”

“是,父亲。”刘义符恭敬行礼,慢慢退了出去。

刘裕望着刘义符消失的门口方向,指节在案上轻轻叩了两下,眼神深邃难明。

“再议。”他最终吐出两个字,结束了这个话题。

———

日子一天天过去。

读书是每日雷打不动的功课。

书案上堆着《汉书》、《史记》的竹简,还有那卷《孙子兵法》。

古文难懂,他读得很慢,时常卡住。

他让雀儿又找来些记载山川地志的杂书,尤其是关于关中、河洛一带的地形、河流、重要关隘。

地图看着很粗糙,只能靠文字描述在脑中想象。

但他耐着性子,一遍遍去读那些关于行军、布阵、后勤的段落,尝试将它们与脑中模糊的历史地图和已知的北伐路线重叠。

有时遇到实在不懂的字句,便会请教那些老文书。

雀儿成了他重要的信息源。

“雀儿,近日是否有特别的事情?”

雀儿马上低声道:“是广陵来的谢主簿!风尘仆仆赶过来,和王长史在书房谈了快一个时辰呢!出来时脸色不太好。”

谢主簿?谢晦?

刘义符心中微动,但面上不动声色:“哦?许是公务紧急。”

另一次,张夫人忧心忡忡地来看他:“符儿,你父亲现在在外筹谋大事,听说朝中总有人制造困难,粮饷也很难筹到。”

刘义符安静听着。

“母亲放心,父亲定有计较。”

张夫人絮叨一阵,情绪才慢慢好转。

刘义符捕捉到关键信息:朝堂有阻力,后勤是难题。

他像一块沉默的海绵,吸收着这些零散的情报碎片。

他开始频繁溜达到靠近王修办公的地方。

王修书房里传出的争论声比以前频繁了些。

信使进出的次数也明显增多了。

刘义符意识到,刘裕的北伐筹备已进入关键阶段。

他开始在脑中推演。

如果他是刘裕,面对朝堂阻力,会如何应对?是安抚?还是压制?

粮饷不足,除了加紧征敛,还有别的办法吗?

史书上说刘裕靠的是高效的后勤组织,具体怎么做的?

他急切地想知道更多细节,但以他现在的身份和处境,根本接触不到核心圈子。

时间不等人呀。

必须要在刘裕面前有突出的表现,然后参加这次北伐。

他知道刘穆之病逝的大致时间点。

在刘裕不得不返回建康时,刷够足够的威望,拿到两京留守的位置。

刘义符坐在书案前,没有立刻翻开那些沉重的典籍。

他需要整理。

脑中像有一张无形的网,回忆这些日子零碎听来的信息:雀儿关于谢晦的回报,母亲张夫人提及的“朝中掣肘”与“粮饷艰难”,王修书房方向传来的争论,还有驿马出入府邸的蹄声。

这一切碎片,都指向一个迫近的焦点——父亲的北伐筹备,已到了紧要关头。

更迫在眉睫的是粮饷。

征发民夫之苦,他上次已见识到了,逃亡损耗,怨声载道,这本身就是后勤的巨大漏洞。

母亲的话印证了,筹措本身也艰难。

他铺开一张纸,并非写字,而是画线。

一条线代表北伐可能的路线,从建康指向洛阳、长安。

另一条线,是支撑这条兵锋的血脉——粮道。

他努力回忆史书上的记载,刘裕北伐成功,后勤是关键。

书上笼统地称赞其高效,但具体如何高效?是征调更狠?还是……另辟蹊径?

他让雀儿找来的那些记载山川地志的杂书,此刻派上了用场。

尤其是关于淮河、泗水、黄河水系,以及沿途重要津渡、关隘的描述。

他一遍遍比对,脑中勾勒。

水路!

运输大宗粮秣,水运远比陆运省力省时。

但书中也提到,有些河段淤塞,有些季节水浅,有些地方需要陆路转运衔接。

前朝旧漕运路线,是否还能用?

哪里是关键瓶颈?

王修书房传出的争论声,隐隐有“河道”、“淤塞”、“损耗”。

刘义符的心跳快了一拍。

他捕捉到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