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困局

他开始写条陈。

内容并不宏大,聚焦在那些看似平常琐碎但确实能影响效率的地方。

比如,他根据书中记载和雀儿听来的民夫抱怨,建议在几个陆路转运节点,预先搭建简易的遮雨棚和堆放草料、修车工具的棚屋。

理由是“防雨淋霉烂,备不时之修,可减途中损耗与停留”。

又比如,他注意到地志中提到某些河段有浅滩礁石,提议在征发民夫时,留意招募一些熟悉该段水情的本地船工或老河工,“导引粮船,避浅躲礁,或能减搁浅之险”。

每一条建议,他都力求平实,避免空谈,落脚点都在“省耗”、“减损”、“增效率”上。

他知道刘裕最看重这个。

又沉静了几日。

府内的气氛似乎更紧张了。

王修书房里的灯常常亮到深夜,争论声有时会突然提高。

刘义符从雀儿那里得知,广陵来的谢晦又来过一次,行色匆匆,连王长史送他出门时脸色都很凝重。

这天下午,刘义符正在看一份关于彭城附近旧有仓储的记载。

雀儿轻轻走进来,脸上带着一丝紧张和兴奋。

“公子,”她声音压低,“奴婢刚才去前院取东西,路过议事厅后窗,听到里面王长史和谢主簿在说话,声音不大,但奴婢听到一句……”

她顿了顿,似乎在回忆,“谢主簿说建康那边,琅琊王和几个老臣,咬死了户部钱粮支应困难,要拖延,还说陛下也有些摇摆。”

琅琊王司马德文?

琅琊王和一些晋朝忠心老臣确实不想刘裕更进一步成功,刘裕威望已经太高了。

朝中的阻力果然具体化了,而且已经影响到了皇帝的态度。

这正是母亲之前忧心忡忡提到的“掣肘”。

粮饷是北伐的命脉。

朝堂对粮饷拖延,有时比战场上的敌人更致命。

他脑中飞快地运转。

父亲会如何应对?

强行施压?

还是……

他想起史书上关于刘裕处理类似局面的记载,模糊而笼统。

时间!

父亲最缺的就是时间。

后勤筹备拖得越久,变数越大。

他需要更深入地了解父亲面临的困境,尤其是朝堂这些博弈的具体情况。

但以他目前的身份和处境,几乎不可能。

他能接触到的,只有雀儿偶然听来的几句,以及母亲忧心父亲的话语。

刘义符重新坐回。

仅仅提出后勤细节的改变,或许能证明自己有些用处,但这远远不够。

他需要进入更核心的东西。

父亲此刻最需要的,恐怕不是河堰怎么修,而是如何改变朝堂的局面,让粮饷动起来。

怎么做?

他脑中一片空白。

史书不会记载这些隐秘的角力细节。

使他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

他力量太小,知道的太少。

就在他苦思冥想时。

王修突然站在门外,脸色比上次更加疲惫,但眼神深处却带着一丝不一样的波动。

“公子,”王修低声说话,“破釜堰的初步勘验报告已经到了。情况比想象的复杂。主公请您过去一趟,一起听一下。”

他补充说道,“主公说,让您带上那本提到破釜堰的《淮水地志》。”

刘义符的心里猛地一跳。

破釜堰的消息来了,是好是坏?

更重要的是,父亲让他带着书前去。

这意味着,父亲不仅仅关心结果,更关心他这个消息的来源和如何思考的过程。

“是,我这就去。”刘义符立刻起身拿起那卷旧书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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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在王修身后,穿过回廊。

厅内的气氛比上次更加凝重。

刘裕坐在主位,面前摊开几张新绘的草图。

王修站在一旁,面色沉静。

谢晦也在,风尘仆仆,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和深深的忧虑,只向刘义符微微点头示意。

“来了。”刘裕抬眼,目光扫过刘义符手中的书简。

没有寒暄,直接指向草图,“破釜堰的勘验报告拿回来了。你说得不错,两山夹峙,旧堰基遗址还在,周围的石料坚固可用。”

刘义符心头微松。

“但,”刘裕的手指指在草图上一点,“这个地方山势虽然陡峭,堰口狭窄。但要蓄满足够冲淤的水量,堰体需要重新加高,工程量不小。”

他目光扫过众人,加重了语气,“更麻烦的是,勘验的人回报,堰体上游数里处,河床下有大片潜藏的磐石,坚硬异常。若强行蓄高水位,在水流压力之下,恐怕堰口有溃断的风险,非但不能冲淤,反而会造成下游水患!”

王修沉重的说:“主公,水患才是大患。若是为了冲淤而致堰口溃断,发生水患淹没下游田舍民房,不仅劳民伤财,更失民心,得不偿失。这次提议恐怕难以实行。”

他看了一眼刘义符,眼神带着一丝遗憾。

谢晦也沉声说道:“主公,当务之急,还是朝中钱粮支应迟迟未决。琅琊王等人以国库空虚为由,百般拖延。”

他点明核心:“粮道梗阻尚可以设法绕开或强行疏通,如果源头无水,纵使有千般巧思,亦是无用。”

这些话直指核心。

压力瞬间笼罩。

破釜堰方案遇到致命的技术障碍。

而更大的拦路虎——朝堂的阻力和粮饷的短缺——此刻被谢晦摆在了台面上。

厅内陷入一片沉默。

只有刘裕叩击桌面的笃笃声。

刘裕目光再次落在刘义符身上。

“书呢?拿来。说说你当初看到记载时,除了位置,还想到了什么?”

刘义符将《淮水地志》恭敬地拿过去。

知道这是关键。

刘裕不仅需要建议,更需要理解他思考的思路。

“回父亲,”他尽量清晰地回复,“儿当时读到‘两山夹峙,可蓄水’,又见其位置在梗阻的上游,便想要借助水势冲击淤泥。书中对堰体结构、上游地质,并无详述。是儿考虑的不周周到,没有想到根基隐患。”

他坦然承认了信息的缺失和判断的局限。

刘裕翻看那卷旧书简,上面关于破釜堰的记载确实只有寥寥几句。

刘裕合上书简,眼神锐利:

“那你现在怎么看?这堰,是弃是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