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挽月是在寅时三刻醒的。
红烛燃到了底,灯芯“噼啪“爆响,火星子溅在喜服金线绣的并蒂莲上,烫出个极小的焦痕。
她望着那点黑,喉间还泛着第三次死亡时毒酒的苦——这次她刻意没喝合卺酒,却在掀盖头时被阿福的匕首划破了颈动脉。
“又活过来了。“她对着铜镜呢喃,指尖抚过颈侧那道淡红的疤。
镜中映出她的脸,鬓边金步摇随着动作轻颤,却掩不住眼底的冷。
这是第四次循环,每次死亡后,记忆里的碎片就多拼上一块:第一次是毒酒穿喉前瞥见周承轩袖中露出的北戎狼头纹,第二次是匕首刺来时柳嬷嬷躲在廊下绞帕的手,第三次是阿福咽气前那句“夫人说只要你死“......
突然,镜中倒影泛起涟漪。
苏挽月猛地攥紧妆台边缘。
铜镜表面像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波纹里浮起另一幅画面:喜棚下,红绸被风卷起半角,乐班中那个抱着唢呐的灰衣男子正垂头拉弓,箭尖寒光映着她的盖头。
“韩三爷。“她脱口而出。
记忆闪回的碎片在脑海里炸开——第一次死亡时,她听见的不是宾客的道贺,而是弦响破空。
那支箭本该穿透她的心脏,却被周承轩突然撞开,偏了三寸扎进她左肩。
后来她以为是周承轩救她,此刻才看清:那支箭根本是朝周承轩去的,而拉弓的人,正是总在喜棚角落吹唢呐的韩三爷。
铜镜“咔“地一声,镜面裂开细缝。
苏挽月深吸口气,指尖抵住冰凉的青铜,指甲盖都泛了白。
她需要更多线索,而线索......
她转向妆奁。
陪嫁的檀木匣共三层,第一层是母亲塞的蜜饯,第二层是皇后赐的珍珠串,第三层......她掀开锦缎,指尖触到底部的暗格。
暗格里有封信,纸页发黄,边缘被虫蛀出几个小洞,字迹潦草却透着急切:“莫嫁,死期将至。“
“啪“。
信笺落在妆台上,苏挽月的手在抖。
她记得婚前七日,贴身丫鬟小桃说在后院桃树下捡到个纸团,当时她只当是哪个粗使丫头的胡话,随手扔了。
原来那不是胡话,是有人冒死递来的警告。
“小姐?“
小翠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苏挽月迅速把信笺塞进袖中,理了理鬓发:“进来。“
小翠端着药碗进来时,目光扫过妆台,又飞快垂下。
苏挽月盯着她发顶翘起的碎发——这是小翠紧张时的习惯,从前她总觉得可爱,现在只觉得刺目。
“把乐班的人叫到前院。“她舀起一勺药,吹了吹,“就说我要亲自赏他们喜钱。“
小翠的手指绞着围裙角:“这...这时候?“
“有问题?“苏挽月抬眼,药勺在碗里撞出清脆的响。
“没、没有。“小翠转身时,裙角扫倒了妆台上的胭脂盒,红色粉粒撒了一地。
苏挽月望着那片红,想起阿福臂上的血,想起柳嬷嬷扔进炭盆的蓝布包裹。
乐班的人来得很快。
韩三爷走在最前,灰布衫洗得发白,腰间系着的唢呐套子是新绣的并蒂莲。
苏挽月盯着他的袖口——刚才她瞥见那处有块凸起,像是旧疤。
“韩师傅吹得真好。“她笑着递过金锞子,指尖故意擦过他手腕。
粗布下的皮肤凹凸不平,是刀伤愈合的痕迹。
与记忆闪回里那个在喜棚外调试弩机的北戎细作,臂上的疤形状分毫不差。
“谢小姐赏。“韩三爷弯腰时,唢呐套子滑下一角,露出里面半截狼头刺绣。
苏挽月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仍笑着,将金锞子塞进他手里:“明日再加赏十两,辛苦韩师傅多吹几曲《百鸟朝凤》。“
韩三爷的瞳孔缩了缩,又迅速堆起笑:“小姐说哪的话,能给侯府嫡女吹喜曲,是小的福气。“
回房时,暮色已经漫了进来。
小翠点上烛,火苗在她脸上投下晃动的影。
苏挽月突然开口:“刚才在妆台看见封信,写着'莫嫁,死期将至'。“
小翠的手一抖,烛台差点摔在地上。
“小姐...您、您看错了吧?“她跪下来,眼泪大颗大颗砸在青砖上,“奴婢收拾妆奁时没见着什么信...许是哪个不长眼的丫头塞的...“
“他们说我必须死,对吗?“苏挽月蹲下来,替她擦眼泪。
小翠的眼泪是烫的,顺着她的手背往下淌,“是谁说的?
夫人?
还是周承轩?“
“奴婢不知!“小翠突然抓住她的手腕,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奴婢只听见柳嬷嬷说...说这是天命,小姐您死了,侯府才能...才能...“
窗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咚——“
小翠的话戛然而止。
她猛地松开手,缩成一团。
苏挽月侧耳,听见廊下有脚步声,很慢,像是故意放轻了。
“睡吧。“她起身,将锦被盖在小翠身上,“明日还要给婆婆敬茶。“
深夜,风卷着落叶拍在窗纸上。
苏挽月闭着眼,听着窗棂被轻轻撬开的声音。
她数到第三下,呼吸放得绵长——这是装睡的诀窍,太均匀会被识破,得带点细微的起伏。
有东西从窗缝里滑进来,落在她脚边。
接着是布料摩擦的声响,有人弯腰,似乎想确认她是否真的睡着。
苏挽月能闻到那股熟悉的沉水香——是柳嬷嬷,她房里的香炉总烧这个。
脚步声渐远后,苏挽月摸黑捡起地上的纸。
火折子“滋“地一声亮起,泛黄的纸页上爬满蚯蚓似的字迹:“亥时三刻,按原计划行事,切记取其心血祭旗。“
“前朝余孽的暗语。“她喃喃,指尖抚过“祭旗“二字。
二十年前前朝覆灭时,先皇就是用前朝皇室的血祭的旗。
原来他们要的不是她的命,是她的血,用来重启什么见不得人的秘术。
更漏滴到了最后一滴。
苏挽月将密信塞进妆奁最底层,月光透过窗纸照在她脸上,照见她眼底翻涌的暗潮。
第四次了,她原以为是困在茧里的蝶,现在才明白,这茧是她自己织的。
那些线,那些网,该由她来抽,由她来断。
她望着妆奁上的铜锁,伸手抚过锁心。
“明日,“她轻声说,“该逐层打开了。“
窗外,启明星在天边露出一点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