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昀被反剪着双手,粗糙的麻绳深深勒进腕子,火辣辣地疼。
他踉跄地被推搡着,走在尘土飞扬的官道上,前后是同样被绳索串绑的几十个倒霉蛋,男女老少皆有,个个面如死灰。
押送的兵丁约莫二十来人,听到那队将他掳来的溃兵自称“孙景光部”,领头的是疤脸队正,名叫王魁。
“磨蹭什么!快走!”一个兵丁不耐烦地吼着,手里的皮鞭“啪”地一声抽在一个脚步稍慢的老汉背上。
老汉一个趔趄,背上粗布短褐顿时裂开一道口子,渗出血痕,他闷哼一声,咬紧牙关不敢出声。
陆昀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他褡裢里那五贯救命钱,刚被王魁搜刮走时,他忍不住争辩了一句“那是赶考的路费”,换来的就是王魁兜头一鞭。
鞭梢带着凌厉的风声,由上至下狠狠抽在他左肩胛骨上,力道沉猛,像是被烧红的铁条烙了一下。
陆昀眼前一黑,剧痛让他几乎窒息,身体猛地向前扑倒,膝盖重重磕在碎石上,瞬间破了皮,血珠混着泥土。
他死死咬着下唇,尝到咸腥味,才没让自己痛呼出声。
王魁的狞笑在耳边响起:“路费?现在你的路就是跟着老子去打仗!再啰嗦,下一鞭抽烂你的嘴!”
队伍沉默地行进,只有绳索摩擦的窸窣声和压抑的喘息。
日头毒辣,汗水浸透陆昀半旧的靛蓝长衫,黏腻地贴在背上,鞭伤火辣辣地疼,每一次颠簸都牵扯着伤口。
他脑子里一片混乱,功名、天阙城、圣贤书……都成了遥远而破碎的泡影。
只剩下一个念头:活下去。
行至一处狭窄的山坳,两侧是陡峭的土坡。
前方押送的兵丁忽然一阵骚动,紧接着是兵刃交击的脆响和凄厉的惨叫!
“敌袭!有埋伏!”王魁的破锣嗓子惊惶地响起。
队伍瞬间大乱!不知从哪里冲出来十几个衣衫褴褛、手持简陋棍棒柴刀的人,像疯了一样扑向押送的兵丁。
他们显然不是正规军,更像是走投无路的流民或溃兵,眼中只有绝望的疯狂。
“跑啊!”不知谁喊了一声,被串绑的人群像炸了锅的蚂蚁,本能地四散奔逃。
绳索被巨大的力量拉扯、绷紧、断裂!陆昀只觉得手腕一松,巨大的惯性让他向前扑倒,滚进路旁的灌木丛里。
荆棘划破了他的脸颊和手臂,火辣辣的疼。
他挣扎着抬头,只见场面一片混乱。
流民与兵丁混战在一起,血肉横飞。一个流民被兵丁的长矛当胸刺入,矛尖透背而出,那人双眼圆瞪,口中喷出血沫,软软倒下。
另一个兵丁被流民从侧面用柴刀砍中脖颈,刀刃深深嵌入,鲜血如泉涌,他捂着脖子嗬嗬作响,踉跄几步栽倒在地。
陆昀吓得魂飞魄散,手脚并用地想往更深的草丛里爬。
就在这时,一个满脸血污的流民踉跄着朝他藏身的方向跑来,身后紧追着一个杀红了眼的兵丁。
那流民慌不择路,一脚踩在陆昀腿上,两人滚作一团。
“妈的!还有同伙!”追来的兵丁看到陆昀,想也不想,手中环首刀带着风声,由右向左横斩过来,目标直指陆昀的脖颈!
刀光刺眼,死亡的寒意瞬间笼罩全身。
陆昀瞳孔骤缩,身体僵硬,连躲避都忘了。
千钧一发之际,“铛”的一声脆响!另一柄横刀斜刺里伸出,精准地格开了这致命一击。
是王魁!他脸上溅着血点,眼神凶狠:“这小子是老子抓的壮丁!要杀也轮不到你!”他骂骂咧咧,一脚踹开那个吓傻了的流民,然后像拎小鸡一样把浑身瘫软的陆昀从地上提起来,粗暴地将他重新捆好,推回混乱渐息的队伍。
“都给老子听好了!”
王魁喘着粗气,环视着剩下惊魂未定的“壮丁”和几个挂彩的兵丁,“再有乱跑、裹挟生事的,刚才那几个就是榜样!就地正法!”
他指了指地上几具刚被补刀、血肉模糊的尸体,其中就有那个踩到陆昀的流民。
陆昀脸色惨白如纸,心脏却在突突猛跳,刚才那冰冷的刀锋似乎还贴在脖子上。
他死死低着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才勉强压下呕吐的欲望。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人命在这乱世,贱如草芥。
……
几日后,这支残兵败将裹挟着壮丁,终于抵达了前线大营——位于荼州城外三十里的一片开阔地。
营盘连绵,旌旗招展,但空气中弥漫着汗臭、血腥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压抑。
巨大的辕门由粗壮的圆木搭建,两侧箭楼高耸,守卫的士兵盔甲鲜明,眼神锐利如鹰。
营内道路纵横,划分出不同的区域:
中军大帐区域旗帜最为鲜明,帐外有精锐甲士持戟肃立;骑兵营区战马嘶鸣,空气中飘散着马粪和皮革的味道;步卒营区则显得杂乱拥挤,一排排低矮的帐篷像雨后冒出的蘑菇。
陆昀和一群新来的壮丁被分到了后军辎重营下的运粮队。
队正是个满脸横肉、酒糟鼻的汉子,叫赵大膀。
他斜睨着这群面黄肌瘦、大多连刀都拿不稳的新丁,尤其是看到陆昀那细胳膊细腿、一身书卷气的样子,更是嗤之以鼻。
“呸!又是些没用的软蛋!”
赵大膀啐了一口,“听着!在老子这儿,是龙得盘着,是虎得卧着!运粮、挖壕、埋死人,叫你们干啥就干啥!敢偷懒耍滑,军棍伺候!”
陆昀领到了一套灰扑扑、散发着霉味的粗布号衣,还有一根扁担和两个硕大的藤筐。
他的“武器”,是一把豁了口的旧柴刀,别在腰间像个笑话。
真正的噩梦开始了。
运粮队的活计繁重无比。
天不亮就被哨声催命般叫起,挑着沉重的粮袋,在泥泞不堪的道路上往返跋涉。
肩膀很快被磨破,结了痂又被磨破,火辣辣地疼。遇到道路被毁或需要加固营防,他们又被驱赶去挖壕沟。
沉重的铁锹挥舞起来极其费力,没几下陆昀就虎口崩裂,掌心全是血泡,双臂酸软得抬不起来。
最让他难以忍受的是搬运尸体。
战斗过后,运粮队往往被派去清理战场。
残肢断臂,内脏外露,被战马踩踏得不成人形的尸骸,浓烈到令人作呕的尸臭……每一次搬运,都像在地狱走了一遭。
陆昀脸色惨白,胃里空空如也,却止不住地干呕。
他强迫自己麻木,不去看那些空洞的眼睛和扭曲的面容,只想着机械地完成动作,活下去。
“废物!连个尸首都抬不动!”赵大膀的鞭子毫不留情地抽在动作稍慢的人背上。
陆昀也挨过几下,那钻心的疼让他几乎咬碎牙齿。
他沉默地忍受着,像一块被反复捶打的铁胚,只是眼底深处那点属于读书人的清亮,在血污和汗水中,渐渐蒙上了一层坚硬的壳。
一次偶然的机会,改变了他的处境。
那日,陆昀拖着疲惫的身体回营,路过中军帐附近时,听到一个都尉模样的军官正对着一个文书发火:“……写的什么狗屁不通的东西!家书!是家书!不是他娘的军报!要温婉!要报平安!懂不懂?!”
那文书是个老兵,识字有限,抓耳挠腮,急得满头大汗。
陆昀心中一动。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忐忑,走上前,对着那都尉躬身行礼,声音带着沙哑,但尽量清晰:“大人,小……小人粗通文墨,或可一试。”
都尉姓李,正为家书烦心,闻言上下打量陆昀,见他虽然形容狼狈,但眉宇间确有几分书卷气,不像普通军汉,便狐疑地问:“哦?你念过书?”
“是,小人读过几年圣贤书。”陆昀低声道。
“好!你来写!”李都尉将纸笔推给他,“就说我在军中一切安好,勿念。家中老母身体如何?妻儿是否平安?粮饷已托人带回……语气要温和!”
陆昀定了定神,提笔蘸墨。
他手腕虽因劳作而酸痛,但握笔的姿势依旧标准。略一沉吟,便落笔写道:
“母亲大人膝下敬禀者:儿远在军旅,身体康泰,衣食粗安,万勿挂怀。前闻母亲微恙,不知近日可大安否?妻贤子孝,家中诸事,赖弟操持,儿心甚慰。今托同袍捎回饷钱三贯,聊补家用。烽烟未靖,归期难卜,惟愿母亲善自珍重,待儿凯旋,再尽孝道……”
字迹清秀工整,措辞得体,情真意切。
李都尉在一旁看着,紧皱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最后拍案道:“好!写得好!就是这意思!”他看向陆昀的眼神多了几分欣赏,“你小子,是个读书种子,怎么混到这步田地?叫什么名字?”
“小人陆昀。”
“陆昀……嗯,以后别去运粮队了,就留在我帐下做个书吏,帮着写写文书,算算粮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