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入中军帐,对陆昀而言,不啻于从地狱爬回了人间。
虽然依旧身处军营,但不用再肩挑背扛,不用再直面尸山血海。
他的工作变成了誊抄军令、整理文书、核算粮秣消耗。
这些对经历过十年寒窗的他来说,驾轻就熟。
他心思缜密,算账又快又准,字也写得漂亮,很快赢得了李都尉的信任,甚至偶尔能接触到一些不算太机密的军情。
更重要的是,在这里,他获得了宝贵的安全和相对干净的饮食。
每日两餐,虽仍是粗粝的粟米饭和少盐寡油的菜羹,偶尔能分到一小块咸肉干,但比起运粮队那掺杂着沙砾、时常发馊的食物,已是天壤之别。
他的脸色渐渐恢复了些许血色,虽然依旧清瘦,但眉宇间那股沉郁的暮气消散了不少。
不久,一场大战在荼州城下爆发。
朝廷平叛大军与黑旗军主力对峙多日,叛军据城固守,粮草充足。
官军几次强攻受挫,伤亡惨重,士气低落。军中弥漫着一股焦躁不安的气氛。
一日,陆昀在整理粮秣文书时,无意中听到几个军官抱怨:“……他娘的,叛贼粮仓就在城西,守得跟铁桶似的!要是能一把火烧了,看他们还怎么守!”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陆昀心中猛地一跳。他想起曾在《史记》中读过的火牛阵。牛……军中战马金贵,不可能用来冲阵。但……鸡呢?他想起在运粮队时,曾见过附近村落百姓散养的鸡只,因战乱无人看管,在野地里乱窜。
一个大胆的计划在他脑中迅速成型。他强压住激动,找到李都尉:“都尉大人,小人有一计,或可破敌粮仓!”
李都尉正为战事发愁,闻言精神一振:“快说!”
陆昀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收集野鸡或向附近村落低价收购活鸡,数量越多越好;在鸡尾绑上浸透松脂、油脂的麻絮;趁夜色掩护,将鸡群驱赶至叛军粮仓附近;以火箭引燃鸡尾,受惊的“火禽”必会疯狂乱窜,引燃粮仓及周边营帐……
李都尉听得目瞪口呆,随即一拍大腿:“妙啊!此计虽险,但值得一试!我这就去禀报张校尉!”
校尉张勇是个果敢之人,闻计后也觉得可行,立刻上报主将。主将正苦无良策,当即批准,并拨给张勇一支精兵和所需物资。
行动当夜,月黑风高。数千只尾巴上绑着“火把”的鸡被悄悄运至预定地点。随着张勇一声令下,弓弩手点燃火箭,并不射人,而是朝着鸡群尾部附近的空地射去!
“呼啦——!”
火焰瞬间升腾!受惊的鸡群发出惊恐的尖鸣,带着尾巴上熊熊燃烧的火焰,如同无数疯狂的火流星,没头没脑地朝着叛军营地方向乱冲乱撞!它们钻进粮仓草垛,撞上帐篷,引燃一切可以燃烧的东西!
“走水了!粮仓走水了!”
“天火!是天火啊!”
叛军营地方向顿时火光冲天,一片大乱!哭喊声、惊叫声、燃烧的噼啪声混杂在一起。官军趁机擂鼓总攻!
荼州之战,官军大胜。黑旗军粮草被焚毁大半,军心涣散,被迫弃城而逃。
战后论功行赏。陆昀的“火禽计”被重点提及。
主将亲自召见了他这个献策的书吏。看着眼前这个虽然穿着号衣、但举止依旧带着书生气的年轻人,主将抚须笑道:“以弱制强,以巧破拙,颇得古名将之风!虽未亲临战阵,然此计当居首功!授‘陪戎校尉’!”
一纸任命文书和一枚小小的铜印送到了陆昀手中。
陪戎校尉,一个最低阶的武散官,并无实权,但意味着他正式脱离了“壮丁”和“书吏”的身份,成为了朝廷记录在册的军官!每月有了三贯钱的俸禄!他摩挲着那枚还带着铸造痕迹的铜印,百感交集。
十年寒窗未能得到的功名,竟在这血火战场上,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获得了起点。
……
陆昀的才能并未止步于此。
他心思缜密,文笔流畅,很快被抽调到节度使行辕,协助处理往来公文、起草战报、核算大军粮饷。
他经手的账目清晰明了,核算结果分毫不差;起草的战报条理分明,重点突出,深得节度使府中几位幕僚的赞赏。
新帝登基,改元“景和”。
景和元年,朝廷下诏,广求“文武兼通、明习吏事”之士,以充实地方,稳固新朝。诏书层层下达至各节度使府。
一日,节度使孙景光翻阅着幕僚呈上的“军中有才学者”名录,目光停留在“陆昀”这个名字上,旁边注着:“原南疆庆风县学子,咸昱十七年州试合格。入营后献策‘火禽计’破荼州,授陪戎校尉。现于行辕协理文书,精于算学,文理通达。”
孙景光沉吟片刻,提起朱笔,在陆昀的名字旁批了一个字:“荐”。
数月后,陆昀接到了赴京至户部考核的调令。
他上缴了那枚陪戎校尉的铜印,脱下穿了近一年的戎装,换上了一身浆洗得发白的青布直裰,带着简单的行李踏上了前往国都天阙城的路。
这一次,不再是徒步赶考的寒门学子,而是带着军功和荐书,前往接受朝廷选拔的“人才”。
户部的考核异常严格。
先是律法判案:给出数桩民间田土、债务纠纷的卷宗,要求写出判词,既要引经据典,合乎律法,又要兼顾情理。
陆昀在南疆见过太多胥吏盘剥、豪强欺压,对民间疾苦和律法漏洞深有体会,判词写得鞭辟入里,法理情兼顾,令考核的户部郎中频频点头。
接着是算学:题目涉及复杂的田亩丈量、赋税折算、粮米互换、利息计算,甚至还有一道关于漕运损耗核算的难题。
陆昀在军中经手过大量粮秣账目,对数字极其敏感,打起算盘噼啪作响,又快又准,答卷干净整洁,演算过程一目了然。
最终,他通过了考核。景和二年春,吏部文书下达:授陆昀为高辞县司户佐。
高辞县地处黎阳国中部,不算富庶,但也非穷乡僻壤。
陆昀这个司户佐,主管一县之田亩、户籍、赋税征收,是县衙里掌管钱粮的重要佐吏。
他换上了浅青色的九品官服,头戴乌纱,腰间束着牛角带,虽是最低阶的官员,却也自有一股庄重气度。
他踌躇满志,决心一展抱负。
到任后,他立刻着手清理积弊,重新丈量田亩,核实户籍。
很快,他便发现本县最大的问题在于“隐田”——大量肥沃土地被地方豪强勾结胥吏,隐匿不报,逃避赋税,沉重的负担都转嫁到了普通自耕农和小地主头上。
其中,隐田最多、气焰最嚣张的,是县里的大户黎家。这黎家背景深厚,其家主黎珪的堂叔,正是当朝手握重兵的枢密使——黎菩!
陆昀初生牛犊不怕虎,加上在军中历练出的刚直,决心拿黎家开刀。
他带着衙役,亲自下乡,顶着黎家管事和豪奴的阻挠甚至威胁,丈量土地,登记造册。
他办事滴水不漏,证据确凿,很快整理出一份详实的黎家隐田名录,上报县令,要求按律追缴历年欠赋,并处罚金。
县令看着名录,冷汗直流:“陆佐啊,这……这可是黎家!黎枢密的亲族!动不得啊!”
陆昀正色道:“大人,隐田逃税,乃蠹国害民之大弊!黎家虽势大,然国法昭昭,岂能因私废公?若人人效仿,朝廷赋税何来?百姓生计何存?”
他坚持己见,甚至将情况越级上报至州府。
一时间,高辞县内暗流汹涌。
黎家震怒,通过各种渠道向陆昀施压,利诱、威胁,甚至派地痞流氓夜间砸了他官廨的窗户。
陆昀不为所动。然而,他低估了朝堂之上权力的分量。
不久,一道措辞严厉的圣旨由枢密院直接下达高辞县:“查司户佐陆昀,年少气盛,不谙世事,清查田亩操切过急,滋扰地方,有负圣恩。着即革去司户佐一职,贬为……坊正,即日赴任!望其体察民情,好自为之!”
晴天霹雳!
陆昀接到旨意时,正在核对最后一本田册。
他捏着那卷明黄的绢帛,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
浅青色的官袍仿佛瞬间失去了所有颜色。
十年寒窗,军前效命,呕心沥血,换来的从九品官身,竟因触怒权贵,一朝化为乌有!贬为坊正?那几乎等同于吏员,连官都不是了!
他缓缓抬起头,望向窗外。
高辞县衙庭院里的老槐树,枝叶在风中摇晃,投下斑驳的光影。
那光影晃动,仿佛又回到了七岁那年,村口老槐树下,驿卒带来的噩耗,还有井口溅起的水花。
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再睁开时,眼底翻涌的愤怒、不甘和巨大的失落,被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东西压了下去。
他将圣旨轻轻放在案上,开始默默地收拾自己那点微薄的行李——几件衣物,几本书。
他脱下那身浅青官袍,换上了寻常的布衣。
走出县衙大门时,背影挺直,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孤寂与萧索。
功名利禄,如镜花水月。浑浊的世道,盘根错节的权贵,仅凭一腔热血和手中笔,又能改变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