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北上途中的“风土人情”与“人市经济学”

几日后,高烧不退的爹吃了药,好歹捡回半条命。陈墨揣着剩下的几个铜板,一步三回头地告别了破庙里形容枯槁的父母,揣着那张轻飘飘又重如泰山的卖身契,踏上了前往卢象升军营的北上之路。

他跟着一队运送军需(主要是空麻袋和劣质火药)的骡车,沿着坑洼不平的官道跋涉。离开了被洪水浸泡的江南,迎接他的是被旱魃彻底烤焦的中原大地。

景象触目惊心。

土地龟裂成巨大的蛛网,裂缝深得能吞下一只脚。枯死的树木像一只只伸向天空的绝望手臂,而不少“手臂”上,还挂着些“风干”的物件。起初陈墨没看清,还以为是村民晾晒的腊肉。

“老哥,那树上挂的是啥?腊肠?”陈墨问赶车的老兵,试图驱散心中的不安。

老兵头都没抬,吧嗒着早没了烟味的空烟袋锅,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腊肠?呵…小子,眼神儿不错啊,还看出人形了?”

“人…人形?”陈墨心里咯噔一下。

“嗯,上吊的。”老兵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没吃的,熬不住了呗。你看那棵树,”他用烟杆指了指不远处一棵挂得格外“丰盛”的老槐树,“全家福。老的少的,整整齐齐。风一吹,晃晃悠悠,跟晒腊肉是没啥两样。就是这‘肉’啊,乌鸦爱啃,啃得稀巴烂,臭得很。”

陈墨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差点把早上喝的那点稀粥全吐出来。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却看到一群黑压压的乌鸦,正聒噪地围着一具倒毙在路边的尸体大快朵颐。那尸体瘦得脱了形,肋骨清晰可见,几只乌鸦正奋力地想把他的眼珠子啄出来。一个路过的妇人,面黄肌瘦,眼神麻木地看了一眼,不仅没有害怕,反而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加快脚步离开了。

“这…这都不管吗?”陈墨声音发颤。

“管?谁管?”老兵嗤笑一声,“官府?官老爷们忙着斗蛐蛐听小曲呢!再说,死的人多了,埋都埋不过来,喂了乌鸦野狗,也算是‘尘归尘,土归土’了。省事儿!”

行至潼关附近一处岔路口,景象更是让陈墨的三观彻底崩碎。路边歪歪斜斜插着几块破木牌,上面用歪歪扭扭、却异常清晰的字体写着:

**【人市】**

**【妇孺五钱】**

**【壮丁八钱】**

**【童叟无欺,当场交割】**

牌子旁边,或坐或卧着几十个面无人色的人。大多是女人和孩子,眼神空洞麻木,像等待被屠宰的羔羊。几个穿着还算体面、但眼神同样贪婪的人贩子在人群中逡巡,像在牲口市场挑拣货物。一个妇人紧紧搂着自己五六岁的女儿,低声啜泣。一个满脸横肉的人贩子走过去,掰开女孩的嘴看了看牙口,又捏了捏她的胳膊,然后对着妇人伸出几根手指。

“五钱?官爷,太少了!我闺女还小……”妇人哀求。

“小?小才值钱!”人贩子不耐烦,“大的吃得多!就五钱,爱卖不卖!不卖?等着饿死吧!看你这模样,还能撑几天?”

妇人绝望地看着怀里饿得直哭的女儿,又看看人贩子手里的铜钱,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

就在陈墨看得浑身发冷时,一个穿着绸缎马褂、油头粉面的家伙凑到他跟前,手里还拎着个篮子,里面放着些劣质的胭脂水粉、针头线脑。他堆起一脸谄媚的笑:

“这位小哥,赶路辛苦!看看货?上好的胭脂,给娘子捎点?保证水灵!针线也有,缝缝补补少不了!”

陈墨看着这荒谬的一幕——人市旁边卖胭脂?他指着那“妇孺五钱”的牌子,声音干涩:“老板…你这胭脂…能卖给他们?”

粉面男顺着他的手指看了一眼,脸上笑容不变,甚至带着点理所当然:“嗐!小哥你这就外行了!买人的老爷太太们,不得给新买的丫鬟婆子捯饬捯饬?破衣烂衫的多不像样!我这可是‘配套服务’!再说…”他压低声音,带着点猥琐的笑意,“有些买主…就好这口,买回去打扮打扮…嘿嘿…你懂的!这叫…商机!”

陈墨只觉得一股难以言喻的恶心感直冲喉咙。他猛地弯下腰,“哇”地一声,把胃里最后一点酸水全吐了出来。他吐得撕心裂肺,眼泪鼻涕糊了一脸。什么圣贤书,什么礼义廉耻,在这赤裸裸的、把人当成货物甚至食物的“人市经济学”面前,脆弱得如同他肩头那新鲜滚烫的奴印,只剩下屈辱和灼痛。

吐到最后,他眼前发黑,天旋地转,一头栽倒在干燥滚烫的黄土路上,耳边似乎还回荡着那粉面男推销胭脂的聒噪声音,还有乌鸦啄食尸体的“笃笃”声,混合成一首来自地狱的、荒诞绝伦的交响曲。意识陷入黑暗前,他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这大明…真他娘的是病入膏肓了…没救…没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