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寒途,见闻录

陈墨是被颠簸的骡车硬生生“摇”醒的。黑暗混沌中,那粉面男的谄笑、乌鸦啄食的“笃笃”声、妇人绝望的啜泣,还像跗骨之蛆般纠缠着他的意识。一股混合着劣质火药、汗臭和驴粪的浓烈气味粗暴地灌入鼻腔,替代了昏迷前那令人作呕的“人市”气息。他艰难地睁开眼,视线模糊了好一阵,才看清头顶是灰蒙蒙、压得极低的天,不是破庙漏风的顶,也不是挂着“腊肉”的枯树杈。

>他正蜷缩在一辆满载空麻袋的骡车上,随着坑洼不平的路面上下抛甩,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气。赶车的老兵依旧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吧嗒着空烟袋锅,只是身上的破袄更脏更油亮了。

>“哟,小秀才醒啦?”老兵头也没回,沙哑的声音在凛冽的风里打着旋,“命挺硬啊,栽路上都没让野狗叼了去。算你走运,碰上咱天雄军的辎重队,卢督师治军严,道上捡个喘气的活物也得报备。”他顿了顿,嘿嘿干笑了两声,像破风箱在抽,“就是你这身子骨,细得跟麻杆似的,能扛得住北边的刀子风?别刚到地头就冻成冰坨子,白费督师一碗热汤药钱!”

>陈墨没力气答话,只觉得胃里空空如也,却还残留着翻江倒海的余悸。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那张轻飘飘又重如泰山的卖身契还在,硬邦邦地硌着心口。环顾四周,依旧是龟裂的、死气沉沉的大地,只是枯树上挂的不再是“腊肉”,而是惨白的冰棱,像老天爷流下的、冻僵的眼泪。几只寒鸦在铅灰色的天空下盘旋,叫声嘶哑,勾起了他关于另一群黑鸟的恐怖记忆。

>骡车吱呀作响,一路向北。日子在单调的颠簸和刺骨的寒冷中一天天捱过。当初那个在破庙前一步三回头、满脑子圣贤书的少年,仿佛也随着江南的洪水一同远去了。剩下的,只有刻在肩胛骨上那个滚烫奴印带来的屈辱,和一路目睹的、这大明江山烂到根子里的疮痍。他学会了在抢食时眼疾手快,学会了在寒夜里缩得像只刺猬,也学会了把那些撕心裂肺的景象,连同对爹娘模糊的挂念,一起深深摁进那本越来越厚的《见闻录》里,用沉默裹紧自己。

>**崇祯七年冬...**

西北风跟催命鬼似的,卷着黄土和碎雪粒子,抽在脸上比后妈的手还狠。陈墨缩在卢象升那匹名叫“乌云盖雪”的高头大马旁边,感觉自己就是根快冻裂的冰溜子,怀里那本宝贝《见闻录》硬得能当板砖使。他哆哆嗦嗦掏出半块梆硬的杂粮饼,刚想啃一口,一阵鬼哭狼嚎的寒风卷过,饼子“嗖”一声脱手,精准地砸在旁边一个老兵油子王老五的破毡帽上。

“哎哟!哪个不开眼的拿暗器砸老子?!”王老五捂着帽子跳脚,待看清是块饼,绿豆眼立刻放光,“嘿!陈小书虫,你这‘天外飞饼’使得妙啊!孝敬你五爷了!”说着就要往嘴里塞。

陈墨心疼得直抽抽,那可是他晚饭!他扑上去就要抢:“王老五!还我!那是我的晚饭!”

王老五灵活地一闪,把饼子举得老高,嬉皮笑脸:“小气劲儿!五爷教你个乖,在咱天雄军混,手快有,手慢无!你看这饼,硬得能崩掉牙,正好给你五爷磨磨牙口,省得啃那些流寇的骨头硌得慌!”周围几个兵痞哄堂大笑。

陈墨气得脸通红,正要理论,前面中军处传来一声低沉却极具穿透力的命令:“噤声!前哨来报,王刚部就在前面山坳。”

笑声戛然而止。刚才还嬉皮笑脸的王老五,瞬间像换了个人,眼神锐利如鹰,麻利地检查着腰刀和手铳。整个队伍的气氛,从冻僵的懒驴瞬间绷成了拉满的弓弦。

卢象升骑在“乌云盖雪”上,一身月白色的战袍在灰黄的天幕下异常扎眼。他面无表情,只吐出两个字:“合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