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雪夜

金背山,无色楼,夜。

细雪,寂静坠落。

丹钰匍匐在冷硬的井沿,紧紧攥着粗糙的草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彻骨冰冷,火舌一般,滚烫地刺入她的指缝。

“景儿……景儿……”她颤抖低唤,热泪凝冰。

乌黑的井水,墨汁般翻滚,“哗哗”轻响,宛如呢喃。涟漪中央,逐渐浮现出景儿苍白浮肿的面孔。空洞的双眼,直勾勾地瞪着她,好似恶鬼。

清雨镇,深夜。

义庄无言伫立在无边无际的雪雾深处,宛如神龛,肃穆慈悲。

腐木棺材,发出“咯吱”一声轻响,丹钰吃力地将景儿塞了进去。寒风从破败的残窗灌进来,卷起墙角破败的纸钱,在空中打着旋儿。

守尸的独眼人见她瑟瑟发抖,叹口气:“死人穿衣,活人受冻,你是真菩萨!”

丹钰不辩解,指甲深深抠进腐臭的棺木,仿佛这样就不会失去景儿。

“天亮了,就下葬,就埋在后面的乱坟岗。”独眼人提着灯走远了。

丹钰颓然倒坐,倚着衰朽的棺木,额上缓缓爬满颤动的青筋。

恍惚间,隔壁隐隐传来陌生的低语:“我听说,镇上来了个道人,算生死,比阎王爷的判官笔还准……”

“算个屁,算什么生死,要算,算命!”独眼人粗糙的笑声响起。

人有命吗?

丹钰静静聆听,抬起冻结的眼皮,望向淡蓝色的窗,心想:天亮了,或许也该算算自己的命。

十年前,丹钰七岁,跟着无色楼第五代楼主陆简,来到金背山,成为了陆沉舟的师妹,白璃璃的师姐。

那天,粉白杏花落满前庭后院,雪片一般。

陆沉舟九岁,凤目含煞,威严天成。

白璃璃六岁,杏眼藏媚,颠倒众生。

丹钰藏在陆简身后,自惭形秽,不敢现身。

十二岁时,丹钰第一次感到了陆沉舟的在意,那些忽然出现的“宝贝”,初春的黄杏、深冬的手炉,都是他悄悄留给她的。曾几何时,他们心照不宣,陆沉舟望见她倒映在水中的影子,抿嘴偷笑。她总是故意板起脸,却又难掩春水在眸中荡漾。

如果一直如此多好,只可惜,一切如空花阳焰。

很快,陆沉舟开始恨她,恨她仗着陆简的照拂,为所欲为,肆无忌惮。

“是我不小心,师姐该罚我的。”白璃璃梨花带雨,大雨天里,跪在廊檐下,专等陆沉舟路过。

丹钰目瞪口呆,甚至不知道白璃璃是何时跪在门外的。但陆沉舟深信不疑,黑着脸看丹钰,满眼失望。

“你为什么总是和璃璃过不去?”陆沉舟质问她。

丹钰气极反笑:“她就不是好东西。”

这么些年了,白璃璃的伎俩,她早就厌了,偏偏陆沉舟都信。在陆沉舟眼中,她丹钰无数次将白璃璃欺辱得体无完肤,简直不可理喻。他开始疏远她,任凭她解释。

渐渐地,她便不解释了。

他们三个人,就在那些“小事”中对峙着,直到……陆简死了。

一年前,陆简就死在丹钰面前。

她望着自己沾满鲜血的手,不知该如何辩解,况且,一切都是事实。她吓坏了,她从不知道,自己有如此恐怖的力量。她一直以为,自己天生缺陷,不能入道,如不然,为什么她每次触碰仙力,都会被经脉混乱,口吐鲜血?

可陆简确实为她所害。

葬礼结束,陆沉舟并未将她赶出无色楼,不是因为宽宏大量,而是因为陆简的遗言:丹钰决不能离开无色楼。

只不过,自那以后,陆沉舟与她,便成了仇人。

白璃璃对她,便更加肆无忌惮了。陆沉舟在时,白璃璃是善解人意的小白兔,她总会对丹钰和气亲切,哪怕是对丹钰唯一的丫鬟景儿,也和颜悦色的。但只要陆沉舟不在,她便会露出獠牙,用实际行动告诉丹钰:除非你死了,否则我绝不会放过你。

丹钰百思不解:“璃璃,你与我,到底有什么血海深仇?”

白璃璃只是冷笑:“你必须死。”

“那你杀了我吧。”

“你为什么不自己死?”

“让我走吧。”丹钰哀求陆沉舟。

陆沉舟沉默,他素来少言,一心扑在斩妖除魔上,面对她,更是惜字如金。

“那你杀了我吧。”她不甘心。

陆沉舟瞪着她,紧握拳头,骨节发白。

“你以为我不想吗?”他咬牙切齿。

“那你出手啊!”她发了疯,伸手去拔他的剑,却再次被淡蓝光焰灼伤了手。

她果然是不能入道的。

陆沉舟看着她,冷笑,命人将她关进后院空屋。

她记得,每次被关起来的时候,景儿就会掀起破烂的窗纸,悄悄送几个馒头给她。满月般明媚的脸上,嵌着两只鬼精灵的眼睛,会说话似的。

“小姐,你是好人。”景儿不止一次说。

丹钰眼圈潮红,说不出一个字。

现在,景儿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了。

昨天下午,白璃璃称景儿偷了符篆,在后院拉开阵势,要审案。

前一夜,陆沉舟说镇魂碑动了,带着人进山调查去了。

那时刻,整个无色楼,便无一人能够阻拦白璃璃了。

丹钰只能眼睁睁看着,看几个家丁把瘦弱的景儿吊在老槐树上。

丹钰只好伏地跪拜,乞求调查,乞求等到陆沉舟回来再断此案。

白璃璃秀美的眼睛钻出恶毒的戏谑,冷笑:“怎么,又要告刁状?区区一个丫鬟,我作为副楼主,问不得?”

丹钰吃瘪,眼见一鞭鞭抽打在景儿身上,却束手无策。

她冲上去抓住鞭子,却被鞭上的符咒掀翻在地,瞬间失去了力气。

她,依然是碰不得仙物的。

“小姐,我真的没有偷!小姐,你快帮我说句话!”景儿凄厉的哭喊响彻天地,撕心裂肺。

白璃璃阴恻恻笑,斜乜伏地呕血的丹钰。

“我真的错了!璃璃,不,楼主!都算我错,你放过景儿……啊,求你,放过景儿……”丹钰匍匐在湿冷的地面,跪爬到白璃璃脚下,抱住她的腿,恸哭哀求。

不知何时,开始下雪了……

白璃璃不言语,家丁便继续打,直到丹钰哭到脱力,双眼模糊。

她精疲力竭地扑在地上,听得“咕咚”一声,一人将僵硬的景儿从树上解下,抛入了井里。

“泡烂了,捞出来祭符。”白璃璃望向覆雪的井台,又指了指丹钰,“把她关屋里。”

再见到陆沉舟,已是黄昏。

丹钰早已懒得解释了,她猜到,景儿的死又会算在自己头上。

“草菅人命……”陆沉舟指着她,话含在嘴边,盯了片刻,忽然起身走了,背影如刀,扎进丹钰虚弱的心窝。

很快,后院里便只剩她一个人,僵坐在地,远远望着那黑漆漆的井口。

死寂中,她咬紧牙关,双手深深插进积雪中,直到漫天雪粉将她塑成一尊悲哀的雕像,惨白如鬼。

一种从未有过的力量,忽然在她体内翻滚,烈火一般。

天亮了,丹钰从苦涩的回忆中醒了过来,靠着景儿的棺材,无声枯坐,听得窗外传来簌簌雪声。

这雪,好大……

她缓缓站起身来,往门外走去。

清雨镇坐落在金背山脚下,世世代代受无色楼庇护,妖魔不侵,号称“天师第一镇”。

这里一向人丁兴旺,富庶安定,素来是天没亮便人声鼎沸。

但今天的清雨镇很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