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黑灯瞎火,伸手不见五指。
陈长廷打着火把走在前面,何谋全抱着云懿走在后面,等匆匆赶到先岭营中军大帐,帐外已经聚集了不少先岭营的士兵。
见何谋全来了,也没什么反应,只是不自觉地让出了一条路。
进了大帐一看,贺隆臣、徐定昭、严道、于为年、韩令孜等人以及先岭营仅存的军官都在了。
简陋的木板上铺着一床不知道哪里找来的棉絮,破旧脏乱。、
再上面躺着的,就是杜至焕了,气若游丝,面无血色。
左边的袖子里空空的,还在流血,全身缠着绷带,血从里面浸出,将棉絮也染得绯红。
一双眼睛瞪得圆圆的,望着帐顶。
何谋全将云懿抱到旁边椅子上,扶她坐下后,转身向杜至焕走去。
坐在小板凳上,对床上的杜至焕说道:“老哥,我来了。”
站在他面前的何谋全,是他曾咬牙切齿要手刃的窃国大盗,是口口声声中的狗贼。
当初晋阳一战,何谋全袭杀周延益党羽—杨和,也得罪了杜至焕这个由周延益一手提拔起来的猛将。
如果不是周延益之女—周沐沐的突然出现,打乱了尹籍裹挟杜至焕大军企图攻城的计划。
如果不是云懿魔性大发,强势击毙尹籍,力压周沐沐。
如果不是……如果没有这么多的如果,如果没有这么多阴差阳错,杜至焕早已经与何谋全不死不休,互相仇杀起来了。
当初何谋全控制了晋阳,又控制了威风营、陷阵营以及城内的兵力,何谋全身边的神秘女子不仅击杀了尹籍,还差点要了周沐沐的命;如此形势,他自感大势已去,五边再无立足之地,便提对何谋全提出要卸甲归田。
却不想,被何谋全一番话,说得涕泗横流。
之后两人的接触,他觉得何谋全并非小人;心中仅剩的对何谋全杀杨和的恨,也早已再在连番恶战中,烟消云散。
一动不动的杜至焕听见声音,眼睛眨了一下,嘴角微微上扬,笑了一下。
“钦差大人,末将等到你了……末将还以为……咳咳……”
何谋全下意识想去握住他的手,却握了一只空袖子……
看他全身的血,也知道已经救不回来了。
西门争夺战,杜至焕拔刀亲自冲锋上阵,与流寇交战;残酷的白刃战中,他虽悍勇,却也没能幸免。
左臂被斩,全身中了二十多刀,导致失血过多,并且伤口感染,一直发着高烧;杜至焕重伤的当天晚上,何谋全也来看望过,但面对着他体无完肤的身体,何谋全束手无策,就连那神医给的药,都止不住血。
他一口气撑到现在,已经是奇迹了。
何谋全凑到近前,握着他的空袖子,轻声道:“老哥,有什么要给我说的,你就说吧,我都听着,能办到的,也尽力办到。”
杜至焕嘴角又往上扬了扬,却没有笑的声音:“大人是国士,是能臣干将,如今的大汉有你,也算有救了。”
这是杜至焕的第一句话。
何谋全在他心中,由当初的狗贼变为了大人,从窃国大盗变为了能臣干将。
何谋全没有点头,只是道:“老哥,我在听。”
“末将麾下的弟兄们,咳咳……还、还欠了……一百二十四万七千三百五十一两军饷,弟、弟兄们……都是苦命人,这笔欠饷……”
这是他的第二句话。
何谋全鼻子一酸,重重点头:“你放心,我就是砸锅卖铁,也会给弟兄们补上。战死的将士,一应抚恤。”
这位威震五边的大将,打仗狠,对麾下将士也狠,动辄打骂军士,然而他至死都还担心手底下将士没人照应,还记挂着麾下将士的欠饷。
杜至焕不断吸气、吐气,嘴巴张到最大,终是攒足了一口气,说出了第三句话。
“大人,末将……多想看看百年的天下盛世,咳……末将在天上看大人跟皇上,如、如何……中兴、大汉!”
大汉自志帝时代起,经永朔虏乱、秦党弄权、八党争风、阉人主政,朝政越发腐败混乱。加之与雪原蛮族交恶,鲜于汀起兵、高黄二贼造反,边关烽烟四起,民变蜂生,朝廷连吃败仗;到了最近几年,边关四处告急,丧师失地。
宫廷又频频政变,国库连年亏空,导致朝政愈发黑暗,连手握重权得当朝宰相都被行刺!
军队战斗力锐减,地方大员拥兵自重,对抗中央……
种种乱象滋生,积重难返,已是日薄西山,终是有了倾覆之象。
天下盛世?那得追溯到很久以前了,少说也得一百年。
中兴大汉……
这太难了,何谋全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走到那一步,自己可能都活不到那个时候。
然而面对将死之人,何谋全没有多话,只是点头。
“咳……呼……”
“大人乃国士,末将敬你,周相是末将恩师,你……”
他张大嘴巴,猛然吸气。
“杀贼,杀贼!杀……”
右手指着西南方向,战栗不止,却没了出气,怎么也说不出剩下的几个字了。
空中的右手掉落在床上,被何谋全握在手里的空袖子也失去了力气,彻底一松,再无动静。
杜至焕失去了所有动作,沉寂安详的昏睡过去了一般。
只是眼睛仍然睁得很大,死不瞑目。
何谋全没听到“周相是末将恩师,你……”的后文,却知道他想说什么。
静静的看着浑身是血绷带、体无完肤、死不瞑目的杜至焕,何谋全愣了愣,而后,依然点了点头。
何谋全伸手,将杜至焕的双眼轻轻合上:“老哥一路走好,如在天有灵,请助我一臂之力,击退二贼吧。”
帐内众人,先后哀声一叹。
杜至焕麾下这些时常被他打骂的部将军官,无不眼眶通红,跪地痛哭。
贺隆臣、严道、于为年、徐定昭等人目送战友离去,颇有兔死狐悲之意,纷纷面带悲切,仿佛已经看见了自己的未来。
韩令孜向来阴冷,涂着淡淡宫粉的苍老面容上,微微抽动了两下。
这位战功卓著、威震沙场的将军,这个从一个管着几十号兵的把总,当成一营统兵官的草根传奇,真的去了。
十七岁从军,至今四十二岁战死,二十五年征战沙场的岁月,画上了一个句号。
他死前的最后一句话,仍是“杀贼”。
何谋全起身,朝着在场众人道:“杜将军为皇上和天下生民尽忠,生当人杰,死为鬼雄,诸位,节哀。”
“贺将军,杜将军的遗部,就先交给你安置了。”
贺隆臣仰天长叹一气,拱手道:“自当领命。”
贺隆臣性情温良,二来西平营军风稍正,损失人马也多,暂时交给他管,也是最好的。
“多谢大人能来,了却将军最后遗愿。”
先岭营一名千总擦了擦眼睛,对何谋全见礼,声音哽咽。
“这是本差应该的。”何谋全扶起他,然后又问道:“对身后事,杜将军可有安排?”
千总摇了摇头,喟然长叹道:“将军昨夜重伤后,昏睡过去,今天早上醒来,便呕血不止,高烧不退。临了刚刚,突然能说话了,还说了要见大人,末将便知道是回光返照了。”
“时间如此紧凑,将军也没来得及安排身后事。”
“有道是,人生何处不青山,何须马革裹尸还?”何谋全叹了口气,想了想,又说道:”但杜将军家眷妻儿都住在京师,妻儿、高堂双亲也没能见他最后一面,若尸骨无还,岂不叫杜将军家眷寒心?”
“如此,本差会带尸骨回京,交给他的家眷,再行安置。”
“也好。”
这个千总点头,在统兵官、副将、千总尽数战死、重伤的情况下,他的意见算是整个先岭营的意见了。
“好。本差还有事在身,先行离去,待天亮本差回来处理此事,诸位自便吧。”
何谋全朝众人拜别,抱着云懿离去,返回小屋。
铺好床被,照顾云懿睡下后,何谋全又来到周沐沐床边,看了看她。
诸将死的死,伤的伤;两个爱人,全都躺在病床上起不来,何谋全心里之痛,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架好炭盆里的火,烧着一壶水,何谋全也不敢睡,独自坐在火边,望着床上的云懿、周沐沐发呆,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
天色灰蒙蒙的时候,陈长廷又急匆匆的赶来了。
何谋全怕吵到云懿,蹑手蹑脚打开了房门,低声道:“怎么了,你说。”
“大人不是说要救子规么?她也是长廷的下属,我去看了,中的是蛇毒。”
“另外,体外伤只有一箭两刀,紫韵已经替她拔出了箭,处理好了伤口。”
“止住血没有?”何谋全问道,他给云懿拔箭的时候,血如泉涌,差点没把他吓死,故而有此一问。
陈长廷点头,“伤口已经缝起来了,紫韵又封住了她身上大穴,没什么大碍了。”
“蛇毒呢?驱除没有?”
陈长廷点头,额头上的汗水似乎已经告诉了答案。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都逼出来了,只是还有些余毒,不过已经伤不了性命,后面回京师再治。”
陈长廷内功深厚,一般行跑连气都不带喘的,现在却是一副大汗淋漓的样子。
想必,也确实费了不少内力,才把毒驱了出来。
既然保住了子规性命,何谋全悬着的心也终于放下了来。
如果银蛇子规都死了,他自己以后都没脸再见紫韵。
再者,子规所学筑梦术,惊世骇俗,已经不是凡俗的武学;那老神医说周沐沐是神游太虚,所以醒不过来。何谋全也猜测她的精神现在是陷入了某种困境,才陷入沉睡,精通筑梦术的子规也许会让事情有所转机。
退一步说,子规这种天赋异禀的奇才美人,是朝廷的一柄利器尖刀,死了太可惜了。
“大人,那长廷便走了。”汇报了事情经过,陈长廷拱手告退。
他陈长廷虽是内功身后的高手,但也是个凡人,也会累。
白天打仗打了一整天,晚上又东奔西跑折腾了一晚上,想必也确实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