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劝慰的那人见劝不动,也不再说了,只是朝青衣书生抱拳辞别道:“凌兄,那就……就此别过吧,文台祝你前途似海,一切顺利。”
“真的……要走了吗?”青衣书生语气苦涩,有些接受不了,先前他还以为大家不过是酒后发愁说的气话,却没想到他们是来真的。
“走了,留下来没什么意思,凌兄都有了打算,文台也要去谋个出路了。”自称文台的年轻人笑了笑,又朝在场其他士子拱手见礼,感慨道:“在京师暂住备考的这几个月,能结识诸位,乃人生一大幸事,我心甚慰,只是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他年某地若相逢,一声道友尽沧桑。”
“文台就此别过,诸君……保重!”
话音落地,竟直接转身下楼,大踏步离去,直到身影消失在食肆里,也不敢回头看那么一眼。
“文台兄保重!”
“祝文台兄一路平安!”
……
此起彼伏的送别声响起,还有人跑到了窗户边,朝外面的人影挥手告别。
柳文台离去后,食肆子一下子又站起了十几人,与周围士子告别后,踉跄着下了楼,他们要踏上回家的路,再也不回头了。
就在这个夜晚,一道道身影带着不甘与落寞,带着伤痛和萧索,离开了京师,选择了方向不同的官道,各自孤独上路。
大雪中,他们离去的背影,很凄凉。
大雪纷飞,寒风萧瑟,北风又起时,风月之地有女子在低声吟唱。
“我们是别人故事里的伤和痛,是那飘落的雪,随风游荡,找不到方向,进士科的路上,有我们的足迹……”
“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弟走从军阿姨死,暮去朝来颜色故,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
古筝悠扬,琵琶掩抑,女子的歌声婉转而凄凉,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伴随着飘落的雪,洒落京师,像是在为那些离去的举子送别。
在这个寒冷的雪夜,随着一个又一个远去的孤寂身影,今年这批应考的士子已经不足一千人,人数从四千余人锐减到九百多人。
本就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进士科,因为东园士子预占了半数以上的名额,显得更加残酷,加上太学、国子监士子的参考,能够进入殿试面见天子的更是千中无一。
九成以上的人都是炮灰,这是不争的事实,礼部黑暗,这是他们无力改变的残酷现实,再痛苦,再气愤,也没有任何作用,反而还会招惹杀身之祸。
离开的人都清醒意识到,只要东园书院在,就永无他们翻身的机会,加上太学、国子监、翰林院的这些比自己强的高手在,他们的希望更是聊胜于无。
这样的形势,还谈什么高中进士呢?
剩下的九百多人,都是名动一方、闻名数县的大才子,他们相信自己的能力,即便是只有那么几个名额,他们也要搏一搏。
只有拼搏到山穷水尽,努力到无能无力,他们才会放弃,千分之一的几率,那个幸运儿为什么不能是我呢?
当然,也有人只是想留在京师见见世面,不为高中进士,只为去考场上走一遭,也算是给自己十几年苦读的一个告慰吧,待考试结束,再返回故里。
人各有志,各有抱负,抱负各不同。
有人悲意失落,有人展露锋芒,各自的过往经历赋予了他们不同的性格,性格不同,命运也不同。
在这个夜晚,留下的这些士子中有人拔剑起舞,撩动秋水,铮铮剑鸣震动人心,有人举杯对月高歌,雄浑歌声响遏行云,有人雪中吹箫表胸怀,龙吟箫声大气磅礴。
远去的人枯藤老树看昏鸦,留下的人昂扬斗志战四方。
读书人的脊梁,是打不断的。
何谋全一直喝到了晚上,在好又来目送一批又一批士子从紫薇大道离去,喝得虽多,心里却明朗了,看着这些士子不甘离去,他很平静。
自七岁进宫,十三岁开始执行任务,血战至今,早就见惯了生死与不公。
好又来一天的见闻,只是让何谋全的怒火在静静燃烧,面对这些举子遭遇的不公,他只恨自己无能为力,不能把这些贪赃枉法之徒个个杀尽。
茫茫大汉代有人才,朝廷中兴不必借代而生,而东园这群祸国殃民的东西,硬是把天下俊才挡在了门外。
等着吧,如果有朝一日吾能执掌大权,执天下之牛耳,定为尔等广开大门。
这中间,青衣书生一直陪在何谋全身边,他虽然与何谋全不识,但看何谋全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也怕何谋全醉死在这里或是出了其他意外,因此一直在旁边观候着。
看到何谋全终于站起来身,青衣书生大喜,以为他是想开了,急忙问道:“老兄,感觉如何?我送你回家吧。”
“怎么一直老兄老兄的,懂不懂礼数……”何谋全皱了皱眉,显得很不满,朝青衣书生抱怨道:“叫我少保或者侯爷,知道吗?”
“我……”青衣书生登时无语,扶额叹息道:“行吧,少保,那少保兄说说,你家到底住哪儿的?我送你回去。”
这大雪夜,他又烂醉如泥,神志不清,青衣书生是真怕他栽倒了,天气这么寒冷,他这种醉汉倒了只有被活活冻死的份。
家在哪儿?何谋全喃喃一语,摇头道:“本少保没有家。”
唉,连家都没有,青衣书生叹了口气,起了怜悯之心,只好又耐着性子问:“那少保你一般住在哪儿呢?”
何谋全:“皇宫,一般住在武英殿。”
“你不要再打趣了行吗?你再这样,我真的不管你了。”青衣书生哭笑不得,先吹牛说自己是少保,又说白话说自己是何谋全,现在连皇宫都来了,你怎么不说你是皇帝呢?
“本少保乃天子钦定的武英殿大学士,说得还有假?你这厮,好不讲道理!”青衣书生不信他的话,何谋全气愤不已,张口便争辩。
结果一张口说话,便是满腔的酒气,差点没把青衣书生熏死。
“少保,你住皇宫我怎么送你?我也进不去啊。”青衣书生彻底崩溃了,只恨自己多管闲事,摊上这么个醉汉,只恨自己心软,不愿见死不顾。
“大半夜的……也是,皇宫你进不去,不然我还能带你见皇上去。”何谋全打了个酒嗝,想了一会儿便道:“那你送我去通州侯府,不对,送我去灵州侯府,那是皇上赏我的宅子。”
“我的好少保,你真把自己当何谋全了啊?”青衣书生欲哭无泪,想了一会儿又恐吓道:“你这个样子跑去灵州侯府前,不是找死吗?那何谋全可是个杀才,在武定一口气屠了三万俘虏!”
何谋全摇头,纠错道:“不止三万,是四万。”
“是是是,四万。”青衣书生只道是何谋全已经喝得失心疯了,也不计较,又询问道:“到底是住哪儿的,你再想想?要不,我给管事的把房钱付了,你今晚就在这里歇息一晚,怎么样?”
何谋全摇头拒绝,“这里太危险,我怕有人杀我,不住。”
“那你说你住哪儿的,我送你。”
“要不送我去皇宫,到宫门口你就可以走了,要不送我去灵州侯府。”
“不可理喻,告辞!”青衣书生气得嘴角抽搐,拂袖而走、
“唉……别走啊。”何谋全踉跄着下楼,追上青衣书生,将他一把拉住,问道:“还不知道你名字呢?”
“凌仙!”
跟着一个神志不清的醉汉讲了半天,还没一点用,青衣书生感觉自己是在对牛弹琴,怒不可遏的他见何谋全还拉住自己,便想挣脱。
可没让他想到的是,任他使出吃奶的力气,就是动不了一下。
“我都告诉你名字了,你该松手了吧。”青衣书生肩膀被弄疼了,被何谋全松开后便一直在揉肩,看向何谋全的眼神也显得幽怨。
“凌兄,在下何谋全。”何谋全朝他拱手,做了个自我介绍。
“别装了好吗?”青衣书生无语,“你到底住哪儿的?我可以送你回去,这么冷的天,你要是倒了,肯定会冻死。”
善良的凌仙,还是惦记着一个陌生人的安危,只因为和这个陌生人说过几句话,可谓是古道热肠。
“凌兄,我没跟你开玩笑,我真是何谋全,如假包换。”何谋全信誓旦旦,只不过他一脸醉相,说出来也让人怀疑。
青衣书生不信,有人信,这不,有人注意到何谋全刚刚那句话了。
食肆的客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晚上也没什么人吃饭,在角落里坐了一天的两个斗笠人也起身准备离开了,结束这枯燥的一天。
但是何谋全最后那几句话,让他们俩起了疑心。
凭一个无家可归的醉汉,也敢冒充何少保,好大的胆子。
“你刚刚说什么?”斗笠人上前,将凌仙推搡到一边,然后揪住了何谋全衣领,凝声道:“冒充当朝少保,冒充灵州侯,你可知何罪?”
凌仙凭斗笠人眉心的笼中鸟,知道了斗笠人的身份,顿时不敢再说一句话,噤若寒蝉的样子生怕遭了池鱼之祸,同时也在心里哀叹一声,装吧,这下真惹来铁鹰卫士了。
有你苦头吃了,凌某人帮不了你了。
“什么罪啊?”何谋全不屑一顾,一把将铁鹰卫士推开,嚷嚷道:“你敢揪老子?放肆!把陈长廷给老子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