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管事撂下话,急急忙忙的对着内宅跑去,他轻车熟路地穿过四五个走廊,快步流星走进了一间装饰十分豪华的屋子。
田管事进了倒头就拜,口中大呼道:
“老爷,不好了…”
“大胆老田,竟然诅咒本老爷!”钱老爷从太师椅上站立起来,蹙眉道:
“本老爷哪里不好了…?老爷好得很!若非念你服侍我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老爷我先将你打个八十大板,再问原由…”
“奴才嘴贱,口无遮拦,还望老爷恕罪…”田管事狠狠抽了自己几个大嘴巴子,他顿了顿,拱手道:
“好叫老爷知晓,奴才奉命在前庭恭候大老爷,可谁知……”
“什么…?”钱老爷身子一怔,脑中大白,眼前直冒金星,他的脸色变了又变,由惊恐到惊慌到绝望,顿感全身乏力,不由地瘫倒在椅子上,喘着粗气,无力道:
“大哥,小弟常与你言说,千万惜身,千万惜身,可你总说,修士的事情,我一介凡人不懂,什么懂不懂的,谁的命不是只有一条…”
钱老爷惨然一笑,嘘唏起来:
“大哥啊,如今你一走了之,我可如何是好…?咱们这一脉多少年了,才出了你这么一根仙苗,没有了你我这日子,也会不大如前…”
“唉…”钱老爷眼角噙泪,双手捏拳,不断拍打着双腿,深深叹息着:
“大哥啊,大哥…”
“老爷,大老爷定然仙体安康…”田管事神色慌乱,暗道不好,这误会太大了,这样的干系,又岂是他这样的小小的管事能够担得起的?
田管事深深吸气,颤颤巍巍地说道:
“老爷,护卫十三姨太的四名侍卫,其中之一名唤,张三,他骑出府的骏马,适才口吐白沫,倒在了前庭广场上…
“六人四马出…,如今只有一马归…,奴才不敢断言揣测,还请老爷明察…”
“噢?”钱老爷双眼微眯,眼中忽然大放光芒,他一下跳了起来,狠狠几个巴掌扇在田管事脸上,高声喝道:
“好你个天杀的奴才,吓得老爷我一惊一乍的…”
“啪~啪啪~”
几个巴掌打下来,钱老爷气顺了许多,他神色一凛,晃了晃身上的衣襟,拖着嗓子念道:
“老田啊,你当值多年,大小事宜安排皆是妥当,何故今日害得老爷白白哀伤一番?”
他顿了顿,朗声笑道:
“你可睁眼瞧仔细了,老爷这一身哪一件不是绫罗绸缎,如同这般模样的锦衣玉服,那东屋橱柜里都摆不下了,常言道,女人如衣,虽是脸面,但这脸面若无能耐,没有里子撑着,岂不是迟早沦为他人嫁衣…?”
“老田啊,老田…”钱老爷轻轻拍打着田管事的肩膀,语重心长,深深念道:
“吾兄无虞,如那柳如烟一般的女人,我要多少有多少,这么浅显的道理,你还不明白吗…?”
田管事嘴角微抿,拱手道:
“险些误了老爷要紧的大事,奴才这就下去,候着大老爷…”
这时堂外一阵清风吹拂窗幕微微抖动起来,发出沙沙的声响,猛然间,一道浑厚的嗓音凭空出现:
“不必了,吾来也…!”
“吾兄来也…!”钱老爷身子一颤,脸上立马洋溢出惊喜的笑容,提起脚跟,迈着步子,赶忙对着堂外迎去。
倏忽,一道身影稳稳立在钱老爷身前,将钱老爷撞了个满怀。
“二弟,多年未见,怎还是如此毛毛躁躁?”来人轻声呵责。
“兄长,都门一别,八年矣!”钱老爷眼前噙泪,他盯着钱永福深深望了几息,哽咽道:
“兄长,我们这一别,真是太久了…,兄长还是当年容颜,小弟已华发催生…!”
钱永福嘴角微抿,眉眼低眉,细细念道:
“光阴似箭,快马一鞭,日月如落花流水啊,纵是我等修士,一生又能有几个八年呢…?”
“还不奉茶…”钱老爷偏过头,对着田管事冷冷说道:
“竹炮齐鸣,敲锣打鼓,好叫这平阳镇几万生民,都知道我兄长还家了…”
“是,小人告退!”
田管事领命而出,不多时,院里院外,劈哩叭啦,声声雷动,不绝于耳,足足响了一柱香的功夫。
钱永福端坐上首,端起茶杯,微微抿了一口,轻声问道:
“适才我借着神识,隐约听见二弟言语间,提及一女子,不知此人乃是何人…?”
“不足挂齿,何以为道…”钱老爷嬉笑起来,低沉道:
“小弟所言者,不过一贪恋富贵的贱婢而已…,可不敢与大哥言明,恐污了大哥仙耳…”
“哦?观二弟喜形于色,想来是件趣事,不若说上一说,也让为兄乐上一乐…”钱永福神色有些恍惚,双眼微眯,惆怅起来:
“为兄八年以来,一直在祖地打磨修为,枯燥得很呐!”
他舔了舔嘴唇,鹰隼一样的双眼中,露出一抹痴迷,低沉道:
“更别说新鲜的人肝,为兄闻都未得一闻,族老管得紧啊,甚严,使我苦不堪言…”
“修仙竟如此苦闷?”钱老爷唇齿微张,神色平静,胸有成竹,朗声笑道:
“兄长宽心,此番还家,定让你大快朵颐,吃个饱,将这七八年落下的心肝,全部补回来…!”
他坐直身子,只低道:
“好教兄长得知,此事还与这心肝有关,那柳如烟是我这两年新收入房中的妇人,她早年诞下一女,今早得知兄长即将还家,为表忠心,特请缨返家将那女童捉来,好叫兄长吃上新鲜的心肝,可谁知,一去不返矣,恐是中途被人截道打杀了…”
“哦?”钱永福轻轻点头,一脸深思,拧眉道:
“我还未到家,便发生了如此之事,也不知是也不是,有心人躲在暗处,对我使些阴谋诡计…?”
他神色晦暗,眉眼低垂,站起身来,来回跺步,低沉道:
“此事还需我走上一番,查探一二,不然若是被宗族院的群老家伙知晓了,定然让我落下个不作为,胆小怕事的罪名,假使再被人利用,族中恐难再委我以重任…”
钱老爷瞳孔放大,惊呼道:
“兄长,不至于此吧…?打断骨头,连着经,都是一族之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唉,你不懂啊…”钱永福连连摇头,深深叹气:
“我辈修士,要么为散修,要么为宗门弟子,要么如我一般,然则我虽有宗族可以依仗,但若宗族将我置于闲职,如是一来,修行所需粮资,必然少之又少,长久以往,只能空叹髀肉横生,望着不如自己的人,一步一步追赶超过自己,岂不是比杀了我还难受…?”
“你没有灵根,无法修行,自然不懂其中奥妙。”钱永福驻足而立,连连乍舌,哀声道:
“修行第一境,便是练气期,我在此境打磨了三四十年,如今才堪堪摸到了练气后期的门槛,在你眼中,我是容颜不变,以为是个了不起的存在,然而,我不过是练气入体,锁住大部分气血,不复老态而已,若是不能修成筑基,我与你的寿元,皆是相差不大,至多可活一百二十年而已…”
“到时说不定,还会走在你之前…”钱永福嘻笑起来,他顿了顿,背负双手,目光如炬,语气深沉:
“苍天既赐我灵根,让我见识了广阔天地的一角,我又怎能碌碌无为,蹉跎岁月,自当向道而生,向道而死,如此方不负男儿七尺之躯!”
“兄长杞人忧天矣,依小弟之见,兄长天人伟岸,定得偿所愿!”钱老爷眼眉弯转,拱手念道:
“修成那甚么,筑基!”
“好,借二弟吉言!”钱永福朗声大笑,轻挥衣袖,催促道:
“二弟暂且唤个熟知地形的下人上前,让为兄聆听一番,做到心里有底,届时也好见机行事!”
“兄长稍候!”
……
余知恩找了一处山洞,寻了些枯枝,生了个篝火,他取出离开琅琊阁时携带的糕点,放在囡囡身前的石块上,轻声说道:
“囡囡吃!大哥哥坐一坐,咱们待会儿还得赶路呢…!”
“啊晴~”囡囡打了个喷嚏,细细拿起一块,轻轻咬了一口,双眼冒光,朗声说道:
“哇!这也太好兹了!”
囡囡拿起一块糕点,踉踉跄跄地走到余知恩跟前,伸出冻得发紫的小手,轻声说道:
“大锅锅,兹!”
“哥哥不饿,囡囡吃!”余知恩低眉望了望囡囡,心中暗沉:
“唉,寒风凛冽,我虽有灵力滋养身体,也觉得心神疲惫…”
“更何况我还得节省法力,实在不好分出法力,给囡囡调息身体!苦了你了,囡囡…”
他抬起眼眸,深深望了望山洞之外,黯淡无光的山林,只觉得心中堵得慌,不由地升起一股紧迫的感觉来。
“但愿剩下的归途,不要横生枝节!”
余知恩默默在心里祈祷起来,取出两枚丹药,一口吞下。
肉眼可见,他手背处、脖颈处、额尖上,青筋直直突起。
数息之间,余知恩脸上密密麻麻地冒出冷汗,身子好似膨胀发福一般,他忍着经脉好似被割裂了一般的疼痛,不发出一丝声响,加紧炼化药力,补充法力。
囡囡打着哈欠,上眼皮碰下眼皮,不多时靠在篝火旁的一块光滑石块上,熟睡了起来。
……
钱永福站在一枚绿叶飞行法器上,眉头紧皱,顺着路径,寻到了钱府的马车。
他降低法器高度,立在半空,放出神识,细细观察起来。
钱永福看了许久,双眼微眯,一脸深思,轻声喃昵:
“尸首分离,除却吴妈脖子有两道砍痕,其余皆被一刀砍头,那刀疤脸也在,看来不是他生了反心,起了贪恋…”
言语间,他神识再动,对着几人腰间荷包探去,一脸狐疑:
“财物皆在,断不是山匪过境…”
钱永福轻摇头,低沉再道:
“这柳如烟身上衣袂虽说掉落了几件,但也没有被凌辱的迹象…,连杀六人,不是修仙者,也只个炼体有成的凡俗武夫…”
“咦…?”
忽然,他瞧见了刻在马车横梁上那一列字,脸色一瞬间变得森然起来,挥出一道法力,将马车轰烂,语气冰冷,狠狠念道:
“好个胆大包天的贼寇,杀人便杀了,还敢留字,莫不是欺我钱家无人,特意羞辱不成…?”
话语未落,钱永福双眼闭合,散出法力,放开心神,仔仔细细感受着四周残留的血腥气息,猛然间,他双眼睁大,神色一凛,昂首道:
“若不是我来得早,加之此处背风,残留的灵力波动,只怕数个时辰后,便会真正消散,无影无踪…”
“按照常理,使用兵器,定然会先使常用的,此人以凡器砍杀诸人,其手中断无法器,要么是族地那些人找来恶心我的散修,要么此人路过此处,或是被那几个家丁嘲弄了几声,这才起了杀人的心思…”
“无论何种原因,此人修为断不会太高!”他眉眼一挑,冷冷说道:
“好啊,好个‘不落空’,我倒要看看,你究竟是何方神圣,到时擒住了你,拷问一番,若真是我族中之人请来恶心我的,定要带着你,对簿公堂,好叫他们弄巧成拙,偷鸡不成,反蚀把米…!”
言语间,钱永福轻挥衣袖,打出一道法力,加持在绿叶法器上,急速朝着余知恩离去的方向,追赶而去。
……
山洞之内的篝火,逐渐变得细小微弱,打眼看去,只剩下几截烧断的树枝,冒着点点浓烟;
山洞之外,百兽率舞,各种瘆人的叫声不断传到逼仄的洞内,时而鬼哭、时而狼嚎、时而猿啼、时而虎啸、时而乌鸦鼓噪……
这些叫声,将余知恩心中的紧迫感又拔高几分,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使得他步步心惊,草草收了打坐,站起身来,拉着囡囡说道:
“走了囡囡,咱们该赶路了…”
囡囡张开大大的眼睛,揉了揉眼袋,睡眼朦胧的模样,吞吞吐吐的说道:
“好的…,大锅锅…”
余知恩眉头紧扣,凝神几息,从身上撕扯下一块衣襟,将之分成几片,揉戳成一根根细绳。
他弯下身子,弓着腰杆,将囡囡放在背上,单手拖着,取来放在地上的细绳,细细将囡囡栓紧在背。
随后又将那件沾了鲜血的破布棉袄,包裹住囡囡,拿起最后的一根细绳,紧紧缠绕着棉袄,打了一个活结。
余知恩走动几下,偏着头,温声问道:
“囡囡,可曾堵住呼吸…”
囡囡嘿嘿一笑,掀开棉袄,探出圆圆的脑袋,柔声回道:
“没有,大锅锅…!”
“那便好!”余知恩低眉浅笑,朗声道:
“囡囡,你好好睡上一觉,待明日天大亮时,咱们就离家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