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知恩拉着囡囡坐在雷雨鹰背上,他望着余道成的背影,轻轻揉了揉太阳穴,心中暗沉:
“怪不得源公子会对七公子如此爱戴,爱屋及乌,甚至不许昌公子的白狼伤害到我,原来其中深意落在此处…”
“唉…家家皆有一本难念的经啊~”
忽然,余道成重重咳嗽了起来,喷出一大口血水,余知恩心中一紧,赶忙出声:
“五爷,您…”
余道成吞下一枚白色丹药,缓和几息,他这才转过身来,一脸哀意,低沉道:
“老毛病了,久病残躯,如林间枯木,再难遇春,而今只能靠这玉锁丸勉强维系生机罢了!”
言语间,他不断仰头瞩目望向黎山镇所在的方向,双眼之中,难言的晦涩,极其黯然,极具哀伤,颓然道:
“家丑外扬,让你见笑了,老夫这一生有两个儿子,大儿嗣淳身怀三灵根,故而对他寄予厚望,冷落了没有灵根源儿…”
余道成默然一息,抬起眼眸,看着银装素裹的大地,低沉道:
“许是老夫太过骄纵大儿,使得他自小没经受过什么波折困苦,在他二十岁那年,也就是嗣成退居家中之时,留书一封,说甚,不立武相,不成紫府绝不还家!”
“老夫不怕他志存高远,可就担心他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余道成哑然失笑,眼角噙泪,模模糊糊地说道:
“老夫怎么就生出这样的儿子来?罔顾家族栽培,不顾父辈期盼,无族无父,他走得痛快,就连宗庙之内的魂玉,也被他一同带走了…”
“十余年杳无音讯,也不知是否死在了哪个犄角旮旯!”余道成惨笑一笑,轻咳一声,深深叹息:
“源儿不待见我,是我自作自受,老话说,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而今我是没多少日子可活了,只盼着临了能多弥补一下源儿!”
忽然,他无声哭了起来,眼角溢出的泪滴,却被呼啸的寒风及时刮走,没有落在苍白的脸颊上,浑然给人一种抽搐的错觉。
“天日常在,人不常在!”余道成双眼闭合,心中悲凉到达极点,许久,他才从口中深深吐出一句话来:
“老去襟怀常濩落,病来须鬓转苍浪,而今老矣,垂死挣扎,鬓毛不觉白毵毵,一事无成百不堪…”
末了,他话音越来小,似哀鸣,似垂泣,似悔恨:
“淳儿,源儿!”
……
黎山镇不大不小,与其说是一座城镇,不如说是一处军事要塞,前沿阵地,街道上几乎没有来往的行人,满是着甲的兵士。
余嗣源进了军帐,取下挂在木架上的衣衫穿上,正准备淬炼体魄,一道铿锵宏亮的嗓音自大帐之外响起:
“启禀将军,军棍皆已行完!”
余嗣源轻轻摆手,刚准备出声,又听到大帐之外响起一道急促的声音来:
“报!”
“将军,昌公子来访!”
“他来做甚?”余嗣源眼眉弯转,神色一凛,轻轻咬牙,心中暗沉:
“那人前脚刚走,他后脚便至,定是那人托他前来,暂且看看他们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余嗣源凝神一息,收敛思绪,正襟危坐,语气冷冷,放声念道:
“孤狼,传令下去,各级兵将,各司其职,安排操练,四家春围将至,到时谁敢拖后腿,全队皆罚!”
他顿了顿,语气稍缓,低沉道:
“将那三军主帅请到我大帐之中来吧!”
帐外两人,同时应答,连连称:“诺!”
不多时,余嗣昌掀开帐幕走进了大帐,他缓缓走到余嗣源面前,慢慢坐下。
“你…”
“汝来做甚?”
他二人几乎同时开口,各自错愕一息,又同时说道:
“你可真是稀客…”
“我来看看你如何治军不行吗?”
“若真如此,我倒欢迎之至!”余嗣源哑然失笑,忽然,抬起眼眸,神色凛冽,冷声道:
“若是为他人之事,怒我送客!”
余嗣昌神色晦暗,心中泛起一阵苦涩,语气轻缓,温声念道:
“父子之间,哪有什么误会解不开?”
“误会?”余嗣源哈哈大笑,蹙眉道:
“你倒说得轻巧…”
徒然,他轻轻摇头,眼中满是不屑,面带不虞,低沉道:
“也对,你这样的家族骄子,自落地之时,便是注定的,长辈疼爱,家族拥护,不像我,若无七哥,能不能活到如今还是个未知数!”
余嗣昌面色不喜,冷声道:
“我与你说正经事,你却为何东拉西扯?”
余嗣源横眉冷对,嘴角微扬,挥动手臂,指着帐幕,轻声道:
“怒不远送!”
余嗣昌不曾想余嗣源会如此过激,他轻甩衣袖,将安神丸放在桌上,站起身来,低沉道:
“这是安神丸,有稳定神魂之效,五叔见你血煞过重,怕你受了反噬,走火入魔,特意要我转交给你的…”
“走火入魔?”余嗣源连连冷笑,站起身来,将一身煞气倾泻而出,一时间,暗红的光影交错在这不大的军帐之内,将他的脸颊映照得格外清晰。
隐隐可见,余嗣源的双眼中,慢慢浮现出宛若发丝一般细小的血丝,他瞪大双眼,疾首蹙额,高声喝道:
“假如没有这身血煞,只怕他还不肯正眼看我一眼?”
余嗣昌望着面露狰狞的余嗣源,他如鲠在喉,莫名惆怅起来,自顾摇头,终于发声:
“收手吧…,这样继续下去,终究…”
余嗣昌的话语还未说完,只见余嗣源抬起手掌,高高落下,一巴掌便将暗黑色的木桌拍得粉碎,放声道:
“你了不起!你清高!休来我这里当说客,否则别怪我不念同宗情谊!”
他低下眉头,刚好瞧见了落在脚边的精致瓷瓶,抬脚一踢,一下将瓷瓶踢出帐外,背负双手,低沉道:
“慢走!不送!”
“你简直不可理喻!”余嗣昌轻甩衣袖,冷冷开口,当即就要提起脚步,向外走去,忽然,他双眼放光,眉宇微皱,轻声道:
“若是七哥来劝你,你还是不收?”
“你也配与七哥相提并论!”余嗣源神色一凛,挥动手臂,将放在角落的鎏金锤吸在手中,指着余嗣昌,一脸桀骜,深深说道:
“余嗣昌,今日我将话撂下,你若敢伸手拿了什么本就该属于七哥东西,我必让你不得好过!”
“你!”余嗣昌咬牙,神识一动,将蟠龙枪握在手中,拧眉道:
“为顾全大局,我数次忍让于你,可你竟如此欺我,真以为我斗不过你吗?”
“你大可试试!”余嗣源怒目圆睁,甩动鎏金锤,带出一道风刃,一下便将大帐打破,昂首道:
“我与七哥胜似亲手足,没有七哥便没有我余嗣源今日,我视兄若父,你若敢贪图属于他的东西,纵是族谱除名,我亦杀你!”
余嗣昌顿感七窍生烟,枪尖一挑,指着余嗣源,怒问道:
“尔当真要试试我蟠龙枪是否尖锐吗?”
余嗣源双锤一碰,偏着脑袋,厉声斥责道:
“我锤未尝不利!”
就在他二人,僵持之间,操练的士卒一下变得嘈杂起来,只听十几道急促嗓音传开而来:
“孤狼头领,您提刀做甚?”
“快快拦住孤狼头领!”
“孤狼,汝这是做甚?”
“……”
“做甚?主辱则臣死!”孤狼神色一凛,低沉道:
“我不像你们世受余家俸禄,老子这条命是主公给的,今日今时,有人在我大营之内,敢拿枪指着主公,老子才不管他是什么修仙者,即便是他余家族长来了,也不能在我眼前羞辱主公!”
他身上涌现出一道黑色的狼影,冲出人群,提着一把弯月状大刀,径直朝着余嗣源二人冲去。
孤狼离了余嗣昌二人还有五六丈的距离时,猛然跳跃起来,口中大呼:
“主公,孤狼请死!”
他双手握刀,在半空中劈出一道黑色刀芒,对着余嗣昌后背劈去。
余嗣源心中升起一股暖流,他鼻尖微翘,挥动鎏金锤,打出一道暗红色的光芒,将孤狼劈出的黑色刀芒打散。
而后,余嗣源纵身一跳,一个右腿横扫,将孤狼踢倒在地,只听他冷声念道:
“汝这糙汉子瞎搅和什么?”
余嗣源环视一圈,高喝道:
“来人,将孤狼带下重打一百军棍,严惩口舌之过!”
“你倒治出了忠心耿耿的好兵!”余嗣昌将蟠龙枪收起,身形一闪,来到余嗣源身边,他面色晦暗,自他口中吐出来的这句话,“好兵”尤其二字被他咬得极重。
余嗣源偏过头,将鎏金锤负于身后,对上余嗣昌的目光,忽然邪魅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朗声念道:
“怎么?堂堂三军主帅,日理万机,也要来管我军中小事吗?”
“哼~”余嗣昌鼻孔喘着粗气,背过身子,背负双手,冷声道:
“好自为之!”
话音才落,他身形一顿,化作一道残影,对着军营外驶去。
忽然,余嗣昌又折返回来,他取出金牌令箭,递给余嗣源,低沉道:
“适才通过知恩小弟言说,若族长不测,恐族中有变,三军令箭交付与你,你可敢接此重任?整顿族兵,以备不患!”
余嗣源微愣,睁大双眼,紧紧盯着余嗣昌,约莫几息,低下眼眉,拱手道:
“适才嗣源所言,有小人渡君子之嫌,望嗣昌勿往心里去!”
他深深呼出一口浊气,紧了紧身子,目光如炬,发出一句铿锵有力的誓言来:
“敢不殚精竭虑,为族效死?天上飞的,靠你们,地面跑的,若有一人登上黎山城楼,某,提头见你…”
“好!”余嗣昌将令箭放到余嗣源手中,他身形一顿,再次离去,口中念道:
“都是一家人,哪有什么往不往心里去的…”
余嗣源望着余嗣离去的方向,久久不能回神,心中苦涩,他右手捏紧令牌,左手握拳,心中暗念:
“定不负今日之托!”
许久,余嗣源转过身,看到跪倒在地的孤狼,轻声念道:
“你个糙汉,还不下去?别在我眼前,污了我的眼!”
孤狼挺直腰板,拱手念道:
“诺!”
他站起身来,大声喝道:
“来人,行杖!”
余嗣源摆手,一副不耐烦的模样,低沉道:
“免了!”
“不免!”孤狼神情严肃,咬唇,语气深沉:
“主公,军法无情,军令如山,岂能朝令夕改?”
余嗣源轻轻点头,嘴角微抿,咽下一口津液,过了几息,这才幽幽开口:
“你随意!”
言语间,余嗣源背过身,提起脚步,神色忽暗忽明,向着营外走去。
徒然,“哐当”一声,余嗣源顺着脚下望去,被他踢出大帐的精致瓷瓶,除了瓶身沾些泥土,依然完好无损。
他心尖一紧,眼中闪过一抹慌乱,左右打量一眼,伸手一吸,将那瓷瓶握在手中,来不及擦拭,就被余嗣源一下放进怀中。
……
琅琊山,望春台,某间屋子。
余道娥正在书案前,细细翻看着一本,如何治家如何修身的经义,眼中时不时露出深思与恍然大悟的神色。
看得正酣处,一道呼啸急促的劲风,吹得这间屋子的小轩窗,晃动了几下,一下便将余道娥的思绪拉回。
她微微皱眉,放出神识,心中狐疑:
“道成哥怎么往望春台来了?”
余道娥收起书经,对着房门轻挥衣袖,“哐”地一声,她身形一闪,不足一息,只见余道娥已然站在望春台上。
余道成降下雷羽鹰身形,拉着余知恩与囡囡,从高处跃下,直直落在余道娥身前。
余道娥嘴角微抿,不明所以,只见余道成对着余知恩使了一个眼色。
“参见二长老!”余知恩拱手,踏出半步,从怀中取出储物袋,恭恭敬敬递给余道娥,低沉道:
“启禀长老,族长被闽山司马赐下六小灵桃,强行留在都护府责令七日筑基,这是族长托人带回琅琊阁的随身储物袋…”
余道娥面色大震,一把抓过储物袋,破开法力印记,放出进入袋中。
呼吸间,余道娥已将余道明给她的玉简握在手中,胸脯微微起伏着,神色变了又变;
不多时,余道娥鼻尖酸楚,眼中泛起涟漪,似有薄薄的水雾出现,就在那些晶莹的泪珠快要掉落之际,她一下背过身子,口中发出一句低沉沙哑的嗓音来:
“劳烦五哥奔走六镇,责令各营士兵减少一半的人员出操演练,不得上官将令,无论吃喝拉撒,皆得待在军帐之内,若有违令者斩!”
余道娥轻轻呼出一口热气,再道:
“再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