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丈夫死国(三)

五丁山内,某处营地。

摇曳的篝火将人影投射在岩壁上,李砚平擦拭着刀刃,时而仰头望天,时而陷入沉思。

今天的遭遇给他提了个醒,个人的武勇固然重要,但很难对付一支军队,哪怕只是一个小队。

一路过关闯将,善于群伤的“丙火霹雳”也已全部耗尽。

好在他本以为自己少说也断了十几根骨头,却没想到受的伤却并不重。

李砚平将仅剩的那枚“哑弹”攒在手心,铜壳表面的“景耀三年武库监制”铭文在火光中忽明忽暗。

这时,陆华抱着肩膀在他对面坐下,声音清冷:

“寻常羌兵绝无可能配备地煞,除非…”

根据陆华的皆是,所谓罡煞,产生于山川形胜、宗祠大祭,每年的产量都极为有限,往往需要用在刀刃上。

“除非有人将我们的行踪卖了个干净。”李砚平屈指弹刀,得出结论。

一开始,他就隐隐产生了一种“被设计”的感觉,如今这种想法愈发笃然。

季汉朝堂怕不是有内鬼,还不止一个!

不过,这次短兵相接也不是全然没有收获。

李砚平拍了拍静置在身旁的诸葛连弩。

这东西其实并不是后世所传的“散弹枪”,而是自带箭匣,能省去装填的时间,并且射程更远。

就在这时,吧嗒的脚步声响起,糜老汉自浓重的雾气中走来。

老猎人卸下浸透夜露的蓑衣,枯枝般的手指向地上一勾:“四十里外有个寨子,是当年武侯北伐时设的补给点,名叫武备坊。”

随着他指尖游走,逐渐勾勒出山势轮廓,“但要先经过将军岭,传闻有秦朝大将葬于山中,这一段怕是不会太平。”

李砚平“嗯”了一声,心道果然是“老马识途”。

五丁山中道险路远、地势复杂,身后又有追兵尾随,一名老练的猎人能够发挥巨大的作用。

先前承担这个职责的,是已被虎先锋杀死的庞俊。

如今糜老汉加入,可谓正得其宜。

山中夜风呼啸,四下一片黑暗,篝火摇曳不定。

纵使裹着毯子,也挡不住山里的料峭寒意。

陆华紧了紧李砚平的大氅,看向老人背上的柘木弓:“您老似乎对军中器械很是熟稔。”

“建兴五年,老朽在定军山为武侯大军引过路。“糜老汉往火堆里添了截松枝,“那时元戎弩刚配给中军,每匣十矢,射声校尉要拿命来护的物件。”他的声音突然一哽,变得愈发沙哑。

见对方话匣子打开,李砚平也趁机道出心中疑惑:“老丈为何在此独居?”

糜老汉怔了怔,眼中露出一丝伤感,苍声道:

“我本是蜀郡人,膝下只有一子。前些年,蜀地闹起盐荒,然儿媳已怀胎数月,身体日渐不支。我冒险从键为盐井偷运三斗盐,被郡守以动摇军资罪判劓刑,我儿也因此获罪,要革去军中职务。”

“恰逢丞相筹备北伐,听闻此案后亲自调阅卷宗,认为有情可原,任用我为军中向导,还安排医官为儿媳接生。”

“我一把年纪还滞留此处,便是盼着有一天,大军能再次到来…”

说到这里,他讷讷望着跳跃的篝火,长长叹了口气。

王师北定中原日。

虽然武侯治蜀之事在后世可谓人尽皆知,但李砚平作为一名治安官,却有一些别样的感触。

《三国志》就注引《魏氏春秋》记载,说诸葛武侯“罚二十以上,皆亲揽焉。”

须知,封建时代的胥吏欺民,大都是在刑司罚判上做些手脚,一件小事可以无限放大,一件大事也可以大事化小。

不说古代,哪怕他生活的时代,也有“不是你撞的你为什么扶”这种判罚。

正所谓三尺有神、人心难欺,难道不认字的百姓能仅仅依靠史书上的几行吹捧,就自发为一位没见过面的人敬香立庙吗?

或许是糜老汉说的话触动了心弦,众人轮流守夜,不再言语。

不知不觉,一夜过去。

……

晨光熹微,薄雾袅袅,天光透过繁密的树杈,在柔软的落叶层上投下一道道光柱。

翠绿的藤蔓与树枝融成一团,仿佛天生就长在一起,将整个山头变成一座千回百转的迷宫。

三人一大早便洗漱完毕踏上行程。

糜老汉熟悉此间地貌,身挂大弓,手持柴刀,在前方开路。

李砚平手提环首刀,缀在队伍后方压阵。

队伍中间的陆华则显得精神饱满、神态轻松,左看看,右望望,像极了第一次来到某个景区的游客。

一路无话,直到临近晌午,糜老汉才在一处山崖前顿住脚步,做了个止步的手势。

“怎地了?”

李砚平凝神戒备,然而四下环顾,过眼之处唯有一片片化不开的浓绿。

糜老汉缓缓转过身,朝下指了指:“是魍魉。”

李砚平循着老汉所指看去,只见一座木桥凌空飞渡,下方的湿气受热升腾凝成云海,此时被阳光染成了金黄色,仿佛一片黄金的海洋。

而就在木桥之上,一滩滩沥青状的物质正不住蠕动,每当山风掠过,便如活物般收缩膨胀。

“魑魅?”他皱了皱眉,眼前这东西与霉斑无异,实在与他脑海中想象的“魑魅魍魉”相去甚远。

陆华忽然“噢”了一声,背负双手,吊起了书袋:“张衡曾在《思玄赋》中提及,所谓‘魍魉问景’者,即指此物。”

糜老汉沉着脸,从背上的箭袋中取出一支铁箭,轻轻向桥上一抛。

下一息,这些霉斑便仿佛嗅到了骨头的狗,黑潮瞬间爆起,在半空中凝成一抹触手状的延伸。

“噗嗤。”

一阵令人齿酸的咯吱声响起,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咀嚼—

李砚平现在算是彻底明白,这东西为什么会被叫做“魑魅”。

“这东西嗜铁,也吃人,但怕火。”糜老汉轻捋胡须,解释道:“然而遇火则燃,化为障目黑雾。”

李砚平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心中似有所感,看向一旁的陆华:“这东西是不是地煞气凝成的?”

陆华点点头,讶然道:“你怎么知道?”

“我只是猜测…我的意思是,此物既然是地煞气,那么…”李砚平稍微斟酌了一下语言,眸光依次在两人脸上扫过:

“那有没有可能收集一些,用来对付其他的煞气呢?”

陆华蹙了蹙眉,竟好似真的在思考,过了好半天,一拍脑袋,声音陡然拔高:“好像也不是不行。”

她挑着眉歪了歪头,伸手比划起来:“既如此,我们便用火烧之,让其化为黑雾,再纳入霹雳弹的壳子里。别小看那壳子,也是特殊材质,能收纳罡煞…”

说着,她解开发间丝绦,青丝垂落瞬间,九枚银针已没入桥头古木:“寅时三刻,巽位生风。”待她再次转头时,晨曦恰好穿透云海,将一双星眸映得璀璨,“要收地煞,也需借助天时。”

李砚平当即摆出一个“莫非你真是天才”的表情:“你倒会的多。”

陆华笑了笑,眼中焕发出异样神采:“你竟然还会夸人,嗯…以后多夸。”

李砚平脸上的笑容忽地收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