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桑大夫的意思是，这场朝议决不能办？”
刘弗陵故意佯装不懂，试探着问道。
他自然知道桑弘羊一定不会在酒榷和盐铁官营的事情上妥协，在其他由他主导的经济政策、对外政策和治国理念上也绝不可能让步，否则历史上又怎会以悬车之躯参加盐铁之议，还作为主要发言人舌战群儒。
只是没想到桑弘羊居然一上来就表现的这么激动，言辞更是毫不客气，丝毫不像一个在朝堂中混迹了近六十年的公卿大臣。
相比较而言，稳重少言、从容谨慎的霍光看起来显然更有城府。
就连上官桀都更加符合刘弗陵对这种朝堂老狐狸的刻板印象。
当然。
倒也不能排除桑弘羊故意在他面前演戏的可能性，毕竟他的话也多少有些威胁的意味。
正如此思量的时候。
“老臣就直说了吧！”
却听桑弘羊又冷笑了一声，眯起那双浑浊但却有神的老眼大声说道，
“这道奏疏中所提之事，针对的并非是酒榷与盐铁官营，而是老臣！”
刘弗陵闻言心中不由又对桑弘羊刮目相看。
他一直以为历史上桑弘羊是因为没能看透盐铁之议的本质，才会着了霍光的道，最终在这场政治斗争中落入下风。
但现在看来事情似乎并没有他想的那么简单。
否则他现在可还什么都没有提醒呢，桑弘羊又怎能只是在看过这道奏疏之后，这么快就一语道出霍光的真实意图？
所以说能够从前朝活到现在的老狐狸，绝没有一盏省油的灯。
倒是他先入为主，小瞧了桑弘羊！
不过刘弗陵却不愿在桑弘羊面前暴露自己的真实意图，于是又做出一副懵懂的模样：
“桑大夫此言何意，朕为何听不懂呢？”
“陛下年纪尚小又尚未亲政，不知酒榷与盐铁官营之策对大汉的重要性倒也无可厚非。”
桑弘羊也不知究竟看透刘弗陵没有，只是极为罕见的在刘弗陵面前做起了帝师，语气平缓的徐徐说道，
“不过陛下不知其中利害，霍光却一定心知肚明。”
“若非说其中有何弊端，无非出在那些盐官铁官身上，而非国策本身。”
“当年先帝采纳老臣的酒榷与盐铁官营之策时，苦于没有精通此道之人，为了尽快令政策生效以解国库之困，不得不从各地的盐商铁商中选拔官员。”
“此举虽然在最初几年成效显著，规模化生产使得成本骤降，非但充盈了国库，酒价盐价铁价也得以抑制，但同时也为大汉埋下了巨大隐患。”
“经过这些年的发展演变，那些本就唯利是图的酒榷与盐铁官员早已不满足只食君之禄，为谋取私利欺上瞒上，可谓无所不用其极。”
“以致酒水盐铁价格越来越高，质量却越来越差，强买强卖与随意徭役百姓的情形也越来越多，有些地区贫民耕种甚至不得不木耕手耨，土櫌啖食。”
“久而久之，大量任用商贾为官的弊端已积重难返，民间自然怨声载道。”
“然而酒榷与盐铁官员仍不满足，这些年竟还收买许多儒生学士四处游说煽动，左右舆情发酵罢黜酒榷与盐铁官营，妄图将其中利益全部侵吞，其心当真当诛！”
说到这里，桑弘羊终于略作停顿，换了口气才继续说道：
“这些内情并非只有老臣知晓，霍光也侍奉先帝多年，又辅政陛下数年，只会比老臣更加清楚。”
“而以老臣对霍光的了解，他也绝不会罢黜酒榷与盐铁官营，以致断了大汉财政命脉。”
“因此老臣才万分肯定，他真正的目的不过是借助此事斗赢老臣罢了。”
“陛下若是不信便请瞧着，一旦老臣败下阵来，他最多只会点到为止，只要顺了民意得了民心即可，实则绝不会让那些盐商铁商如愿！”
“……”
听了这些话，刘弗陵已经不得不承认，桑弘羊同样配得上“老狐狸”三字。
他的判断与未来的历史走向分毫不差，就好像也是一个看过史书的穿越者一般。
只不过……桑弘羊今日的话是不是密了点，也深了点？
这与前主印象中的桑弘羊，简直是天差地别，给人一种十分反常的感觉，甚至像是在毫无保留的交代……
“如此说来，这场朝议还是不办为妙？”
刘弗陵心中早已有了“六分投”的计划，却还是假意为难，
“可是仅凭朕一人之力，恐怕还不足以劝说大将军中断此事，不知桑大夫可有什么办法，要不……”
“桑大夫，不知你是否听过一句话：逃避虽可耻但有用，倒不如在此事中暂避锋芒？”
“唉……”
我究竟在对这么个稚童期待什么？
桑弘羊叹了一声，毫不掩饰眼中的失望，摇头苦笑：
“罢了，罢了，是老臣想多了！”
“若霍光执意裹挟民意促成此事，老臣无法阻止，陛下尚未亲政，自然也无力……不便阻止，没有人能够阻止。”
“既然如此，纵然明知眼前便是万丈深渊，纵然明知这是给老臣设下的陷阱，老臣也不得不踏进去了……这世上总有一些比利益和性命更重要的东西值得坚持，老夫不能退，也不敢退否则老臣便是背弃了先帝，忘却了自己是谁，活着与死又有何异？”
“陛下今后多多保重吧，老臣告退。”
桑弘羊最后撂下一句一举双关的话，头也不回的出了殿门。
望着桑弘羊身上那“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悲壮气势，刘弗陵不由怔住。
若按部就班的去处置此事，他现在已经陷入了“一根筋变两头堵”的困境。
看来霍光一开始就吃准了桑弘羊的脉门，在朕面前玩的其实是一出周瑜打黄盖的阳谋，这个老贼果然比预想中的还要厉害！
不过桑弘羊今日来的也并非毫无价值。
他让刘弗陵对酒榷和盐铁官营有了一个更加透彻的了解，也彻底摸清了霍光和桑弘羊的底线，进一步补足拉了初步成型的“六分投”计划。
好好好！
一个对手太强力，一个队友头铁送。
都来逼朕是吧？
那就让你们看看朕的手段！
朕可真是越来越期待“盐铁之议”召开的那一天了，希望到时候你们不要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