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铁之议”顺应“民意”,自是一经提出就受到了各方各地的热烈拥护。
于是这场朝议尚未开始之际,霍光便已誉满天下。
而刘弗陵这个尚未亲政的天子,则像个无关紧要的透明人,功绩与赞扬都与他没有太大关系,依旧只能困在未央宫中,默默利用自己自后世带来的所知所学不断优化“六分投”计划,确保平做到事无巨细,面面俱到。
如此经过两个多月的紧张筹备,总计六十名贤良文学已经齐聚长安。
这些贤良文学虽不是朝廷在籍官员,但在民间和地方却也有着不小的影响力,甚至有不少朝廷官员都是他们的门生。
有时许多地方官员办不成的事,到了他们这里只需动一动嘴皮,就已办成了一半……
与此同时,刘弗陵也自认为自己的“六分投”计划已趋近完美。
时间终于来到始元五年,五月十一。
未正时。
“盐铁之议”正式于未央宫的石渠阁召开!
正方:以丞相田千秋、御史大夫桑弘羊为首的丞相史和御史等朝廷官员。
反方:来自全国各地的六十余名贤良文学。
……
清凉殿内,已经等待了许久的刘弗陵也站起身来,对候在一旁的小黄门梅信道:
“如此盛事可不多见,朕又怎能不去凑个热闹呢,你说是吧?”
“陛下所言极是。”
小黄门梅信躬身答应着,心思略有浮动。
他虽也是霍光的人。
但终归只是个小黄门,只能协助霍光监视刘弗陵,断然不敢公然限制他的人生自由。
再者说来,若霍光真要阻止刘弗陵前往石渠阁,也根本用不着他。
霍光的四女婿范明友可是如今的未央卫尉,未央宫中的期门郎全都听他调遣,若霍光认为有这个必要,待刘弗陵走出温室殿后,范明友自会带着“正当的理由”守在殿外阻拦。
而这一次,一路上并无一人阻拦。
清凉殿本就与石渠阁相邻,直线距离不超过五十步,自然费不了多少功夫。
因此不多时,刘弗陵已经到了石渠阁门前。
此刻石渠阁的大门大敞着。
刚刚走上台阶,刘弗陵便已经听到了极为激烈的争吵:
“桑大夫,老夫问你!如今盐铁价格高昂,民不得食,农不得耕,百姓困苦,民怨沸腾,你承不承认皆为盐铁官营之弊所致?”
“诸位,盐铁官营虽有弊端,但弊不在政策本身……”
“你承认就好!天下苦盐铁官营久矣,其弊之深已伤国本,长此以往必生民变,你还有何话可说?”
“诸位,可否容我……”
“你不必多言!盐铁官营之策出自你手,始于孝武皇帝,然孝武皇帝好大喜功,穷奢极欲,内侈宫室,巡游无度,所行之策皆为满足一己奢欲,你贵为公卿非但不加劝谏,还极尽逢迎之能献与民争利之策,此举与助纣为虐又有何异?”
“……”
这哪里是什么朝议,分明就是一场批斗大会。
一干贤良文学那叫一个群情激奋,你一言我一语一声高过一声,压根就不给桑弘羊一点阐述观点的机会。
也不知桑弘羊现在有没有后悔坚持出席这场“盐铁之议”?
“肃静!肃静!”
吵闹声中倒还隐约可以听到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听起来应该是主持这场朝议的丞相田千秋,不过这音量与气势显然无法有效的控制场面。
刘弗陵蹙起眉头,于门槛前三尺处驻足。
小黄门梅信心领神会,连忙进入殿内高声唱喏:
“天子驾临,百官肃立,万民俯首!”
一声唱喏如同惊雷,瞬间压过了石渠阁内的喧嚣。
原本吵得不可开交的贤良文学们顿时安静下来,纷纷转头看向门口,只见脸上尚带稚气的刘弗陵迈着阔步,神色威严地走了进来。
众人面面相觑,显然没想到刘弗陵会突然出现,连忙躬身行礼:
“臣等恭迎陛下!”
“草民参见陛下!”
唯一不同的是丞相田千秋和御史大夫桑弘羊等十余名御史、丞相史属官虽然意外,但其实并无太大情绪波动。
毕竟如今朝政由谁把持,刘弗陵这个天子又是什么弟位,没有人比他们更加清楚。
而这些贤良文学到底是初入宫廷,从未想过能够见着当朝天子,心中自然多多少少都有些紧张。
何况就在刘弗陵进门之前,他们还在大声置喙先帝,刘弗陵不可能没有听见。
不管怎么说,先帝都是当朝天子的父皇。
当着当朝天子的面去骂天子的父皇、只怕天子就算脾气再好,也不可能视而不见吧?
倘若天子以“毁先帝”之名给他们安上一个“不道”之名,无论是汉律还是《春秋》都说得过去,那就真够他们喝上一壶的了……
刘弗陵则径直来到丞相田千秋主动让出的主位,随后回过身来微微一笑,抬手示意众人免礼:
“诸位不必多礼,朕今日只是来听听你们的辩论,不必拘束。”
“谢陛下。”
见刘弗陵此刻情绪还算稳定,也没有一上来就提及“毁先帝”的事,这干贤良文学心中总算略微放松了一些。
“……”
而桑弘羊抬起头来望向刘弗陵时,脸上却露出一抹复杂的表情。
他也不确定刘弗陵今日跑到这里干什么来了,只是暗自猜测是否与两个多月前的那次透彻的谈话有关,会不会是他的某些话打动了刘弗陵,刘弗陵特地来给他解围了?
毕竟,大汉说到底还是刘弗陵的大汉,哪有人会不爱惜自己的东西?
只是……
刘弗陵到底还是太年轻!
事情发展到今天这一步,现在他若再想给他解围,只会把自己也给搭进去。
原本“盐铁之议”之后,最坏的结果便是他一个人背负骂名,霍光的名望与势力进一步扩张。
如今刘弗陵来了,若是与他一同站在这干贤良文学的对立面反对罢黜酒榷和盐铁官营,那么便也要一同背负骂名。
如此一来,霍光就变成了双赢,连续赢两次,今后无论如何专擅朝政都将得到民意的广泛支持!
慢着!
想到这里,桑弘羊忽然又意识到了什么。
这该不会也是霍光的算计吧?
正常来说,这么重要的事情在宫中举办,霍光一定会想尽办法阻止刘弗陵掺和进来,避免发生掌控之外的情况。
而这对他来说不难,只需寻找一些正当的借口,再交代他那个掌管未央宫期门郎的四女婿范明友几句即可。
可他显然没有这么做,否则刘弗陵只怕连寝宫的门都出不来,更别说毫无阻碍的走进石渠阁。
可刘弗陵偏偏就是来了……
这说明什么?
这说明这也正是霍光希望发生的事。
霍光一定是在得知刘弗陵与他的那场交谈之后,推测刘弗陵有可能受到触动,保不齐会在“盐铁之议”中站在自己这一边。
于是故意留出这么一个缺口,就等着刘弗陵自己钻进来作茧自缚。
若是如此,恐怕就坏事了!
“盐铁之议”之后,霍光必将彻底立于不败之地。
刘弗陵今后只能自求多福。
而他也全然没有了翻身的机会。
若还想保全家族,最好的做法就是在“盐铁之议”之后尽快引咎辞官,上疏乞骸骨带领族人归乡隐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