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痴狂

大庆历143年。

李念三十五岁了,他感受到了岁月流逝,脸上多了一些皱纹,腰板越来越弯曲。

右腿疼痛的毛病也越发严重,这次更是疼的下不来床,修养了几天。

妻子看着他痛苦的模样,忍不住抹眼泪。

不过让二人欣慰的是,长子李长生以十六岁的年纪中了举,名扬附近诸县。

儿子有功名后,来拜访的人络绎不绝,都是来送银子的。

因为举人身份,其名下的田产都可以免去赋税,对于某些想达成避税目的的豪族来说,这是个机会。

这些豪族富商不仅送银子,还给李念请名医,算是送到了李家心坎上。

但李长生牢记父亲教给他的二十四字真言,几乎都拒绝了。

“爹,娘,外祖父跟舅舅来了。”

这日,十二岁的桃夭,兴奋的来到后院,与李念夫妇汇报访客,嘴里还吃着糖果。

后院,一道一米多高的篱笆将后山与菜园隔开。

两座坟墓前后栽种着不少长竹。

正前方则是一片菜地。

菜地中央有着一棵不算高大的小树。

【赤血果树】生长了很多或直或弯曲的枝干,枝干上的嫩叶依然零星分布,不算密集。

树下放置着一张宽大躺椅。

如今李念正在养伤,便常在树下晒太阳。

妻子周芊每日忙完农活,便会来此陪着丈夫。

二人是先婚后爱,偶有争吵,但感情一直深厚。

“爹跟弟弟来了?”周芊从李念怀中起身,眼前一亮。

她略微思索,目光看向丈夫。

老丈人到来,李念自当前去迎接。

他看到妻子犹豫的脸,自知对方想什么,笑道:

“我虽让长生拒绝了那些豪族富商,但自我父死后,老丈人对咱李家多有帮助,我岂是忘恩的人,周家的田地挂在长生名下便是,我相信长生也愿意这般做。”

“嗯。”周芊满脸感激,随后又有些担忧:“明年开春孩子便要赴京考试,咱不在身边,他能照顾好自己么。”

“会的。”

李念带着妻子走向前屋,拜见老丈人。

.......

大庆历150年。

四十二岁的李念有些苍老,身子骨大不如以前,弯曲的腰背让他平白矮了几厘米。

有些松旧的躺椅上,他直勾勾的盯着【赤血果树】。

二十余年,这棵果树依然是以缓慢的速度长着叶子,却始终未见开花。

结出果实的日子彷佛遥遥无期。

或许,待他入土了,赤血果都不一定能长出来?

“爷爷!”

“爷爷!”

两个可爱的女童蹦蹦跳跳来到后院,然后猛扑进李念怀里。

这是他的孙女。

长子中举的两年后,次子便先成了亲,之后几年陆续给他生了三个孙儿。

李念有些恍惚,似正在经历他父亲当年的人生,做了爷爷。

“爷爷,城里大伯来信了。”年长些的长孙女用着软糯的语气说道。

李念捏了捏大孙女的小脸,一脸慈祥,对这个娃儿格外宠爱。

他一手抱一个,带着孙女去了前院。

前院里。

周芊栽种的桂花树热烈盛开着,清风扫过,桂花一地,香气扑鼻。

树下,几个身穿常服的男子坐在椅子上歇息,喝着周芊煮的桂花茶。

其中一人李念还见过,正是此县的县令。

李念将孙女放下,正要叩拜,那位县令却顾不上手里的茶了,连忙躬身将李念扶起,并道:

“李老爷快快起来,晚辈今日前来,是有两个好消息要与老爷子汇报。”

堂堂县太爷在李念面前自称晚辈,他内心已有几分猜测。

果然,第一个消息,便是离家七年的长子终于过了会试,殿试一甲三名,是为探花!

说到第二个消息时,县令尤为激动,因为李长生已与京城一位女子订了婚,那位女子是当朝户部尚书的嫡女!

“订婚?”李念接收着这个消息。

不过想到长子完美继承了他与妻子年轻时的相貌,便也释然了,被京城贵女看上也在情理之中。

“晚辈先在此恭贺老爷子。”

县令握住李念的手,丝滑的塞了一张银票。

李念定睛一看,刚好看到了面值:1000。

“长生兄的家书可能过几天便会抵达,届时老爷子便知详情。”

县令又补充了句。

显然他是提前收到消息,特地来此给李念道喜的。

过了几日。

李长生的家书被人送到李家,李念拆开来一看,与县令说的差不多。

长子末了还提了句,等其稳定下来,便会把一家子都接去京城。

“去京城?”李念眸光流转,轻声呢喃着。

......

大庆152年。

官至六品的李长生派人来到老家,想将一家人全接过去。

众人都挺高兴的,不过李念这位一家之主却扫了儿女的兴。

“老太爷不去?”

来接人的管家有些不可置信。

明明可以去京城享受天伦,一家人团圆幸福。

面前的老人却不为所动,表现的十分抗拒。

任凭众人如何劝说,李念始终没有松口。

管家没办法,只能先带着老爷的弟弟妹妹几口人回去交差。

之后三个月,李念收了长子的数封家书。

他都只是看了眼,然后烧掉。

但李长生却不放弃,第二年亲自回来接人。

可李念铁了心不出长青村。

“爹,我知道您心系那棵树,把它移栽到京城便是,我会让人用最好的土壤养育它。”

李长生聪慧,明白父亲留在长青村的原因为何。

但李念对【赤血果树】极其敏感,它已经长出很多叶子,或许过不久就能开花结果了。

越是关键,他就越怕出意外,所以当场否定了这个提议。

“爹!”李长生几乎是哀求的语气。

可老父亲依然言辞拒绝,表情都有些疏远。

劝说几日,长子无功而返。

到了第三年。

李长生又归家劝说李念,甚至以妹妹桃夭的婚事做理由。

桃夭亭亭玉立,在长青村时便经常有人上门提亲,但自从李长生中举后,便对妹妹的未来做了规划,如今即将嫁给京城一名门后人。

“桃夭的婚事您得去吧,没有您与母亲在场,妹妹总会被人说闲话的。”

闻言,李念身形一滞,他回忆起那个笑起来有虎牙的开朗女孩。

最终,他内心一叹,然后坚定的摇头。

长子再次失落离去。

直到第四年。

“爹,算孩儿求您了!”

李长生跪下磕着头请求。

李念觉得有些烦,摆摆手:“把你母亲接去便是,她还能给你带带孩子。”

然而长子却是惨笑一声:“父亲却是不知,您不去,母亲又如何愿随我去京城?”

对此,李念背对着他,沉默无声。

“好!”

李长生忽然起身,目光中透露着一股狠意。

接着,他转身就走,在柴房拿起一把斧头就往后院去。

李念不知,待他发现时,【赤血果树】已被砍去数根枝干,树叶飘零。

“逆子!!!”

李念第一次怒气值拉满,满脸狰狞。

他快步来到后院,‘杀’向长子。

李长生转身,本想‘得意’的炫耀一番。

可是。

他看到拄着拐杖,佝偻着身子,行动有些迟缓的父亲。

李长生好似才发现,不到五十岁的父亲这般苍老,脸上的皱纹比京城里六十岁的岳父还多。

他记得,曾经的父亲那般高大英气,年轻而充满力量。

哐当。

斧子跌落,悔意涌上心头。

这一刻,李长生感觉很委屈很无助。

他明明只是想堂前尽孝,报答生养天恩。

可父亲为何却不让他如愿啊?

“逆子!”

此时的李念怒目圆瞪,扬起拐杖要往长子身上去。

李长生也做好了被打的准备,不过他看到父亲手上的拐杖落到半空中又收了回去。

“逆子,逆子!”

李念一边骂着,一边将散落在地上的枝干捡起来,用粗布将它们重新接回去。

长子楞楞的看着这一幕。

.....

李长生确实如了几分愿。

周芊不想父子俩闹得太僵,便随其去了京城。

李念没去送行,眼下满脑子都是【赤血果树】。

“希望能恢复。”他只能祈祷着,却无它法。

半年后李念松了一口气,因为接回去的枝叶没有枯萎,依然生机勃勃。

“非凡树,想来也不容易死。”李念喃喃道。

“枝叶活了呀。”

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他回头。

却是妻子周芊。

“你怎回来了?”李念有几分高兴。

同样拄着拐杖的周芊回道:“那京城大院实在住不惯,每天太清闲了,还是这里舒服,可以种菜,养些鸡鸭,跟村里老太太说说话也有趣。”

李念不语,心里明白,妻子是放心不下他。

这次周芊不仅回来了,还带回来不少银钱。

按照长子的意思,是给家里修缮一番,让他们住着更舒适些。

不过说是修缮,实则大兴土木,将几间瓦屋扩建改造成了一座大宅院,比原来宽敞了很多。

而且以李念宝贵着的【赤血果树】为中心,建了一座家族宗祠。

这一点倒是让李念颇为满意,因为宗祠建立后,果树被高大的围墙遮挡,哪怕出现神异也不会被外人察觉。

之后的日子便归于平凡宁静,儿女除了每年回家拜见他与妻子外,没再提去京城的事。

李念见到了桃夭的孩子,长得像瓷娃娃,他看着十分欢喜,彷佛再次看到很多年前的女儿...

光阴流转,白驹过隙。

......

大庆历168年春。

【赤血果树】的枝叶开始茂盛,但李念却越发苍老。

他六十岁了,气血枯萎,满头白发,走几步便感觉气喘吁吁。

李念站在阁楼窗户旁,看着宗祠里的果树有些出神。

接着,他扭过头望向床榻上的妻子。

周芊快不行了,边上的儿女心如刀割,却无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母亲将去。

弥留之际,周芊忽然颤巍的伸出手,抓向窗户旁的李念。

恍惚间,她看到了十六岁的自己凤冠霞披,伴随着唢呐声,期盼的新郎官李念出现在家门口。

咚!

周芊的手重重放下。

一年后。

李念坐在院中,看着空荡荡的宅院,一时出神。

他手里紧紧攥着一封家书,也是丧信。

继妻子后,女儿桃夭亦先他一步,染病逝去。

过了半年,又有变故发生。

一年四季如春的长青村以及周边地区突然出现百年未有的大旱。

大地枯萎,万物尽灭。

李念拿出家中几乎所有财物救济附近灾民也是杯水车薪。

千里饿殍,尸横遍野。

这是浑浊的世道,朝廷的救济银并未全部落实到灾民上,每天都有大量人死去。

李念拄着拐杖走在熟悉的村落,这个曾经美丽的小桃源没了人迹,仅是两月没有住人,很多房屋就变得破旧不堪,蒙上了灰尘。

他站在自家阁楼远望,有些出神。

听保护他的差役说,方圆十数里,自己是唯一留存的活人。

接着,李念望向宗祠天窗的一抹嫩绿。

【赤血果树】在此期间倒是没受影响,依然生机勃勃。

......

......

十年弹指过。

李念垂垂老矣,连眉毛都变得雪白。

他坐在宗祠里,呼吸缓慢而沉重,彷佛每一口气都在与岁月抗衡。

身后的【赤血果树】越发茂盛,嫩叶几乎包裹了枝干。

然而开花之日却始终未曾到来。

宗祠里的灵位下,十余人在跪拜上香。

这是李念的儿孙辈。

几十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长子李长生也有了许多皱纹,眼里多了沧桑。

曾经在李念怀里软糯喊着爷爷的可爱孙女都嫁做了人妇。

李家也算开枝散叶了。

李长生上完香后,来到一旁的李念面前磕头,然后道:“爹,这次随我去吧。”

然而李念却沉默着,如同很多年前那般。

长子没有强求,但眼睛却有些发红。

他在朝堂的斗争中败下来,虽未丢官帽,但被贬去了偏远苦寒之地,且距长青村很远很远。

若没有朝廷召令,他此生恐再难与父亲相见。

他看了眼【赤血果树】,始终不明白父亲在坚守着什么。

只是李念没说,他也不想问。

“爷爷,这是孙儿给您留的宝箱,往后您不用种地,找个小妾服侍您便可舒舒服服的过完晚年。”

李长生的儿子开口道,他让几个侄子把一口箱子搬进宗祠。

打开后,李念看到了很多金银和一些古玩字画。

他了解过,长子的孩子没有考取功名的天赋,但做生意却是不错,靠着自家父亲以及母族的权势,这些年赚取了不少财物。

砰!

这位孙儿的脑袋被其父李长生开了瓢。

“说什么呢?”李长生怒目。

“此事莫要声张,这是给你爷爷留下过日子的银钱,同时,若往后我李家遭难,这也是重新崛起的希望。”

次子李青山开口,转头对李念道:“爹,您取些银钱自己作花销,剩下的便锁进宗祠地室里。”

“嗯。”李念点头,他自然用不到这么多财物。

没过多久,儿孙便启程了。

李念站在家门口,望着远去的子嗣,驻足良久。

长青村早已成了他一人的村落,如今儿孙也要远赴他乡,再难相见。

自此,他青灯相伴,一人苦等着【赤血果树】开花结果的那天。

......

......

之后几年,李念都会收到家书,他也会回信。

但长子与次子没熬过他,在西南的数年间相继病逝。

连那个喊他娶小妾的孙儿亦英年早逝。

他从一封封家书上看到了儿孙精彩的一生,也看到曾经无比兴盛的李家走向衰落。

大庆历186年后,李念再没收到过家书,他与儿孙算是断了联系。

时间一直流逝,不会为谁停滞。

李念脸上的皱纹越来越多,身子也越发佝偻,牙齿都快掉光了。

可他依然活着。

这是一种坚守,也是执念。

他想看到【赤血果树】开花的那天,对长生依然有着强烈的渴望。

......

大庆历199年。

很平凡的一天早上。

九十一岁的李念就从早已荒废的长青村赶到最近的城镇。

曾经,他也是这座城镇里最具威望的人之一。

但在时间的流逝下,他被遗忘了,再也无人认得他这位曾经的户部尚书他爹。

李念买了些醋米油盐,坐在一面馆里填饱肚子。

“灵宗荒废朝政,阉党专权,大庆要亡啊。”

“如今各地爆发起义,官逼民反,乱象已起,大庆的气数确实要走到尽头了。”

“既是乱世,也是机会,不如咱哥几个也去干一番大事业。”

隔壁桌的几个年轻人大谈朝政。

只是没多久,李念就看到数位穿着飞鱼服,手持绣春刀的大汉冲进面馆,把隔壁桌几人全抓了去。

不多时。

吃完午饭的李念扛着二三十斤大米回了长青村。

他虽种不了地,但抗些米的力气,还是有的。

待回到家中,李念休息了会,便去了趟宗祠。

只是刚走到宗祠,这位孱弱的老人便僵硬在原地。

因为他坚守一生的【赤血果树】,一夜之间开了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