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洗礼前的睡前故事

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瞬间淹没了西里安的意识。

耳边,好像有模模糊糊的,惊恐的呼喊传来,仿佛隔着一层厚重的棉被,显得遥远而不真切。

一种难以言喻的空虚感充斥着他的大脑,就像是大脑在失血。

【......刻印等待中.......】

他只是模模糊糊的感觉着,感觉到一双颤抖的、不那么大的、带着薄茧的手正慌乱地抓住他的肩膀,试图扶起他。

“西里安,你怎么了?”

他想回应,但喉咙干涩的发不出任何声音,身子也不听他的回应。

“维兰德!闭嘴!别摇西里安了!他很累!”

一个粗糙的,带着厚茧的大手小心翼翼地探了探他的颈侧脉搏,感觉到了一个铁铸般的怀抱抱住了他。

“带他回城堡去。”

在沉稳的震动里,意识浮沉间,他飘入了一片温暖的云絮中。

一丝真实的、干燥的热气拂过了脸颊。

“让他好好烤烤火吧,我在这里。”

云絮很温暖,里面盈满着药草的苦涩与薰衣草的芬芳,还带着浓烈的暖意。

在彻底的失去知觉之前,他似乎听到了一连串呆板的提示音,最后又立刻归于沉寂。

【检测到个体当前情况不足以继续进行刻印,强制终止解析进程】

【......休眠启动】

【精神力释放中......】

大脑充盈了起来。

......

噼啪。

在昏黄的光晕中,西里安费力地掀开了沉重的眼皮。

视野里满跳跃的、模糊的光晕,薰衣草的气息混合着火堆的暖意包裹着他。

在渐渐清晰的视觉间,他看到了自己的母亲,艾瑟琳·诺克提斯·琥珀。

他正躺在她的怀里——大概是晕倒之后,哥哥联系了父母了吧。

西里安再费力的眨了眨眼,漫无边际的思考了起来。

他的身体本来就不好,再这样一晕倒,应该就不能随便出去玩了。

不过好在明天就要去教会了,可以看一看外面的风景。

注意到他苏醒的动作,艾瑟琳再摸了摸他的脸,再为他掖了掖毯子。

“醒了?”

西里安点了点头,不适应的动了动。

羊毛披肩的边缘划过他的脸颊,让他的身体痒痒的。

忽的,他的手抓紧了,之前那些想法被他抛到了一边去。

他看到了艾瑟琳的垂着的脸。

那张往日苍白的脸此刻褪尽了血色,只剩下一种透明的脆弱。

他的心揪了一下,下意识抓紧了毯子。

——妈妈应该很担心吧。

“妈妈......”西里安喃喃着出声。

“咳咳。”艾瑟琳轻轻的咳嗽了一下,轻轻的拂过了西里安的眉眼。

她总是这样,从来不生气,每次都安慰西里安。

“妈妈没事的,都是老毛病了。”

“倒是你......”艾瑟琳拍了拍他的手,以做责怪,“......实在是太不听话了。”

“还有维兰德.......”

说着,艾瑟琳的声音大了一些。

“加里克,别训维兰德了,西里安醒了。”

西里安这下明白了那种违和感从何而来。

他的父亲和哥哥不在,要知道他可是晕倒了,而在这种情况下,加里克和维兰德不可能不在。

毕竟艾瑟琳的身体比他的更坏。

门被粗暴的推开了。

“滚进去。”

维兰德被粗暴的推了进来。

在维兰德的背后,西里安的父亲,加里克·诺克提斯·琥珀紧皱着眉头,走了进来。

他的浓眉下嵌着一双鹰隼般的眼睛,面色冷硬,常年握剑的指节粗大凸起,粗壮的手臂上蜿蜒着几道淡白色的伤疤。

直到转向西里安的时候,确认他没事的时候,他的面色才稍微舒缓了一些。

他再呵斥了维兰德。

“你看看你都干了些什么事。”

“这么冷的天气,带着你弟弟出去玩剑,还让他一个人一直练剑。”

“你弟弟的身子骨本来就弱,你还在旁边看戏......”

听到加里克的声音,西里安忍不住了。

“爸爸,是我要和我哥哥出去——”

加里克打断了他。

“西里安,不要为你哥哥开脱。”

“你哥哥比你大七岁,他十五,你八岁。”

“你八岁,调皮一些没有问题。”

“但他不一样,他应该认识到有的事情应该做,有的事情不应该做。”

“而且我估计。”加里克再斜视了维兰德一眼,“——是你哥哥要带你出去的吧。”

维兰德的头低的更低了,又偷偷的对西里安眨了眨眼睛。

西里安也眨了眨眼睛以作回应,让维兰德的身体放松了下来。

艾瑟琳开口了。

“好了,加里克,先别说这么多了。”

“维兰德,过来。”

维兰德慢慢的靠了过来,脸上满是愧疚。

“妈妈。”

艾瑟琳轻轻的抱了抱他,把他和西里安抱在了一起。

“妈妈没事的。”

西里安也拉了拉维兰德的手:“西里安也没事。”

艾瑟琳:“嗯,西里安真聪明,是好孩子。”

“但好孩子以后不可以做出让妈妈担心的事情了哦。”

“答应妈妈,好吗?”

在西里安回答之后,艾瑟琳松开了两人,但还是将西里安抱在了怀里。

维兰德退后了,和过来的加里克坐在了另外一张沙发上。

家庭里的四人就像以往一样,围着壁炉端坐着,沉默了起来。

最后,还是加里克先开口了。

他深呼吸了一下,平缓了自己的情绪。

“维兰德,我还是得说,你今天这么干不对。”

“西里安和你不一样,你不要用你的身体素质去看待他。”

“让他在那么冷的风中一直挥剑,你好好想想这像不像话?”

西里安再动了动,看向了自己的父亲。

“爸爸,我没事的,今天只是因为......”

他沉默了下来。

说实话,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晕倒的。

本来一切都很正常,他的身子骨还不至于被大风刮倒,但莫名其妙的摸剑就晕倒了。

他试图回忆,却发现自己脑海里只有摸剑之前的回忆,而身子骨甚至更无力了一些。

顿了顿,西里安放弃了思考。

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以后的看管只会更严厉。

宅邸里的女仆和门口的守卫是不会放他出去的,维兰德就要更不敢了。

“西里安。”加里克的声音再柔和了下来,“维兰德的确是有错的,但你也有。”

“你的身子骨你也知道,想出去玩,也可以和我们说。”

“你知不知道这次你妈妈多担心你。”

西里安不说话了。

加里克虽然严厉,但很公正的一个人,所以家庭里他说话是很有分量的。

顿了顿,加里克下达了最后的判决。

“总而言之,维兰德,这一次就算了,你不要再带西里安去玩剑了。”

“西里安,你现在还小,而且你的身体和你的妈妈很像,所以不适合练剑。”

“——至少现在还不适合。”

艾瑟琳的手悬在半空,指尖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再拍了拍西里安。

“好了,看样子我们的事情已经解决了。”

末了,艾瑟琳苍白的笑了笑,将西里安放了下来。

“现在已经很晚了,我带西里安睡觉去了。”

她轻轻的拉住了西里安的手,阻止了想要扶住她的维兰德。

“妈妈我好歹还没那么脆弱的,而且还有玛莎小姐在呢。”

......

城堡,三楼。

在昏黄的光中,西里安皱着小脸,喝下了最后一口药。

没办法,他晕倒了,也没有证据证明自己没事。

艾瑟琳轻轻的拍了拍他以做安慰,但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坐在了床边。

“妈妈,我的身体没问题的。”

艾瑟琳并没有多说,只是凝视着自己的小儿子。

她和加里克有两个儿子,维兰德,西里安。

虽然是同一对父母的两个儿子,但维兰德和西里安却完全不一样。

维兰德性子锐利,体质优越,从小到大都没生过病,剑术天赋极好,甚至到现在已经有了正式骑士的资本——要知道他才十五岁。

而西里安......

艾瑟琳顿了顿,轻轻的抚摸上了西里安那如同初雪一般的脸。

西里安并不知道他母亲的想法,但还是抓住了艾瑟琳的手,再蹭了蹭以示安慰。

看到他的样子,艾瑟琳的手再紧了紧。

他和像父亲的哥哥不一样,西里安静得像是月光下的影子。

他的身体也一直不怎么行,虽然没有生过什么重病,但那种风一吹就倒的脆弱体质谁都看得出来。

所以艾瑟琳其实并不怎么怪维兰德。

琥珀领的气候一向不怎么温和,一到冬天,西里安就得成为风雪的囚徒,被关在这座城堡里。

——和作为母亲的她一模一样。

而归根结底,这都是她......

突然,敲门声打断了艾瑟琳的思考。

“夫人,我是玛莎,西里安少爷明天的衣服已经准备好了。”

在艾瑟琳开口之后,门被推开了。

诺克提斯家的管家,玛莎走了进来。

她低着头,端着一套被整理好的白色教士袍走了进来,再将袍子放在了一旁的桌子上。

从头到尾,她都没有抬过头。

“按您的吩咐,这是用于西里安少爷明天启明礼之用的教士袍。”

艾瑟琳点了点头,微微笑了笑:“玛莎,不用这么拘礼的。”

玛莎摇了摇头,神色恭谨:“夫人,为您服务是我的职责。”

一边说着,她对艾瑟琳微微弯了弯腰,倒退了几步来到了门口。

在确认艾瑟琳没有阻止后,她再对西里安弯了弯腰,出去了。

西里安轻轻的开口了:“玛莎小姐还是一样的负责。”

他倒是没多想。

母亲艾瑟琳从小教导他,人的高贵在品质而非血统,待人当如春风化雨,抱有一种底线的慈悲之心。

所以他一般将玛莎的恭敬当作是女管家的职业素养——任何职业均有其职业道德。

而也确实如此,毕竟家里的仆人们基本上都是尊敬而不畏惧。

归根结底,这都是艾瑟琳一如既往的影响所致。

西里安再看向了艾瑟琳:“妈妈,给我讲个故事吧,我还不想睡觉。”

艾瑟琳苦笑了一下,正要拒绝:“你明天还要早起......”

忽的,她摸了摸自己的吊坠,一个银质的太阳状图案,又转过头,看向了桌子。

那件教士袍躺在那里。

艾瑟琳突然有想法了。

“好啊。”她说,“给你讲一个新故事。”

“——关于烈阳圣人,卡利安的故事。”

......

看着在自己怀里,找了一个合适的姿势蜷缩起来的西里安,艾瑟琳摸了摸他的额头。

“很久很久以前,某个地方曾经遭受了很严重的饥荒。”

“连续三年,春天暴雪,夏天蝗灾,秋天冰雹,冬天则一如既往的没有收成。”

“农民们饥饿至死,而贵族们却可以利用自己储备的粮食安然的度过这段时光。”

艾瑟琳停顿了,转为问了西里安。

“西里安,为什么农民们不自己种粮食呢,是他们懒吗?”

西里安摇了摇头,做了一个合理的猜测:“是农民都没田了吗?”

艾瑟琳赞许的笑了:“是的,当时的农民们已经没有财富了。”

“贵族们已经把农民的土地买完了,没有农民买得起土地了。”

西里安再做了合适的猜测:“是贵族们抬高了粮食价格吗?”

艾瑟琳再承认了:“西里安真聪明。”

“那场灾难持续了三年。”

“起初,贵族们还声称是在‘救济灾民’,但到了第一年深冬,在确定农民们活不下去的时候,他们就撕下了那伪善的面具。”

“粮食价格一日三涨,田产却贱如粪土,以往十亩良田能换一车麦子,在冬天连半袋发霉的黑麦都不可能。”

西里安评价:“那些贵族太可恶了。”

艾瑟琳点了点头:“所以我们不能这么做。”

她眼睛闪了闪,继续讲了:“在灾难最严重的第三年的时候,已经没有农民有田了,所有田都被集中到了贵族手下。”

“那个时候,是圣人卡利安顶着巨大的压力站了出来,用自己的权力让贵族们开仓放了粮,让整个教区的平民活了下来。”

“这本来不是他的职责,但他这么做了。”

“为此,他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看着西里安的闪动着的眼睛,艾瑟琳更欣慰了一些。

这个故事她已经讲过很多次了,而西里安每次都没有质疑过,每次都认为卡利安做的对。

他是真的认为卡利安做的是对的——要知道他也是贵族。

从这点来看,西里安真的和她很像。

停顿了一下,艾瑟琳握了握自己的手,闭上了嘴。

“西里安,你知道你要怎么做吗?”

西里安一如既往的回答:“要做一个善良的人,像卡利安圣人一样。”

如果以往的话,艾瑟琳会夸赞西里安,但这一次没有。

她再看向了那件小的教士袍。

从小到大,西里安从来没有质疑过她的人生来平等的教育,也没有质疑过她的仁慈。

要知道,就连她的丈夫加里克偶尔都会质疑,至于维兰德只是因为尊敬她而听话而已。

唯有西里安。

在这方面的问题,他始终能够找到症结。

这也是艾瑟琳决定讲这个故事的原因——西里安应该能够理解。

艾瑟琳摇头了:“不是的,西里安。”

“......要自己去思考,做你自己的决定。”

西里安:“.......?”

“是的。”艾瑟琳突然抓住了西里安的手,纤细的手指传递着某种坚定的温度。

“做你自己的决定。”

“当时的卡利安面对的是一个残酷的选择。”

“——极为残酷。”

她顿了顿,但并没有向八岁的西里安解释这句话的意思。

“在当时的教规里,卡利安是没有管理贵族的权限的。”

“他反抗了教规,做了自己独立的决定。”

“所以......”艾瑟琳突然将西里安抱在了自己的怀里,注视着他稚嫩的眼睛。“......西里安,我要对你说。”

“规则很重要,但人更重要。”

“若是规则本身是有害于人的,那么这个规则就应该被更改,而不是被遵循。”

“——打破施暴的工具才是真正的神圣”

西里安困惑的开口了:“这是圣人卡利安......之所以是圣人的原因?”

艾瑟琳轻轻的笑了。

“是的,以极大的,至高的牺牲,开拓新的道路的人。”

她摸了摸西里安的头。

“现在不明白也不要紧,只是突然我想和你说这个故事而已。”

“你很聪明,所以要去思考,知道吗?”

西里安:“......”

他不怎么懂,也不准备撒谎。

最终,他点了点头,将脸埋在了妈妈的怀里。

“妈妈,我会记住,然后去想的。”

“嗯。”艾瑟琳站了起来,再摸了摸自己的烈阳吊坠,“就像我之前说的,西里安,我明天就不陪你去了。”

西里安张了张嘴,将之前的故事抛到了一边去。

虽然他早知道这一点,但还是感觉有些怀疑。

就从那个故事,还有吊坠来看,艾瑟琳显然是一个虔诚的教徒。

更何况,一般情况下,儿子去做洗礼,哪怕不是教徒的母亲也是应该陪着的。

但西里安住嘴了,转而问了一个新的问题:“那……明天洗礼的规则,也要思考吗?”

艾瑟琳这次没有回答了。

“这也是一个需要思考的问题。”

看到西里安不说话的样子,艾瑟琳笑了笑:“妈妈的身体不好,明天就不陪你去了。”

她吻了一下他的额头:“明天可不能再让玛莎小姐叫你起床了,哈兰叔叔会送你去教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