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瞬间淹没了西里安的意识。
耳边,好像有模模糊糊的,惊恐的呼喊传来,仿佛隔着一层厚重的棉被,显得遥远而不真切。
一种难以言喻的空虚感充斥着他的大脑,就像是大脑在失血。
【......刻印等待中.......】
他只是模模糊糊的感觉着,感觉到一双颤抖的、不那么大的、带着薄茧的手正慌乱地抓住他的肩膀,试图扶起他。
“西里安,你怎么了?”
他想回应,但喉咙干涩的发不出任何声音,身子也不听他的回应。
“维兰德!闭嘴!别摇西里安了!他很累!”
一个粗糙的,带着厚茧的大手小心翼翼地探了探他的颈侧脉搏,感觉到了一个铁铸般的怀抱抱住了他。
“带他回城堡去。”
在沉稳的震动里,意识浮沉间,他飘入了一片温暖的云絮中。
一丝真实的、干燥的热气拂过了脸颊。
“让他好好烤烤火吧,我在这里。”
云絮很温暖,里面盈满着药草的苦涩与薰衣草的芬芳,还带着浓烈的暖意。
在彻底的失去知觉之前,他似乎听到了一连串呆板的提示音,最后又立刻归于沉寂。
【检测到个体当前情况不足以继续进行刻印,强制终止解析进程】
【......休眠启动】
【精神力释放中......】
大脑充盈了起来。
......
噼啪。
在昏黄的光晕中,西里安费力地掀开了沉重的眼皮。
视野里满跳跃的、模糊的光晕,薰衣草的气息混合着火堆的暖意包裹着他。
在渐渐清晰的视觉间,他看到了自己的母亲,艾瑟琳·诺克提斯·琥珀。
他正躺在她的怀里——大概是晕倒之后,哥哥联系了父母了吧。
西里安再费力的眨了眨眼,漫无边际的思考了起来。
他的身体本来就不好,再这样一晕倒,应该就不能随便出去玩了。
不过好在明天就要去教会了,可以看一看外面的风景。
注意到他苏醒的动作,艾瑟琳再摸了摸他的脸,再为他掖了掖毯子。
“醒了?”
西里安点了点头,不适应的动了动。
羊毛披肩的边缘划过他的脸颊,让他的身体痒痒的。
忽的,他的手抓紧了,之前那些想法被他抛到了一边去。
他看到了艾瑟琳的垂着的脸。
那张往日苍白的脸此刻褪尽了血色,只剩下一种透明的脆弱。
他的心揪了一下,下意识抓紧了毯子。
——妈妈应该很担心吧。
“妈妈......”西里安喃喃着出声。
“咳咳。”艾瑟琳轻轻的咳嗽了一下,轻轻的拂过了西里安的眉眼。
她总是这样,从来不生气,每次都安慰西里安。
“妈妈没事的,都是老毛病了。”
“倒是你......”艾瑟琳拍了拍他的手,以做责怪,“......实在是太不听话了。”
“还有维兰德.......”
说着,艾瑟琳的声音大了一些。
“加里克,别训维兰德了,西里安醒了。”
西里安这下明白了那种违和感从何而来。
他的父亲和哥哥不在,要知道他可是晕倒了,而在这种情况下,加里克和维兰德不可能不在。
毕竟艾瑟琳的身体比他的更坏。
门被粗暴的推开了。
“滚进去。”
维兰德被粗暴的推了进来。
在维兰德的背后,西里安的父亲,加里克·诺克提斯·琥珀紧皱着眉头,走了进来。
他的浓眉下嵌着一双鹰隼般的眼睛,面色冷硬,常年握剑的指节粗大凸起,粗壮的手臂上蜿蜒着几道淡白色的伤疤。
直到转向西里安的时候,确认他没事的时候,他的面色才稍微舒缓了一些。
他再呵斥了维兰德。
“你看看你都干了些什么事。”
“这么冷的天气,带着你弟弟出去玩剑,还让他一个人一直练剑。”
“你弟弟的身子骨本来就弱,你还在旁边看戏......”
听到加里克的声音,西里安忍不住了。
“爸爸,是我要和我哥哥出去——”
加里克打断了他。
“西里安,不要为你哥哥开脱。”
“你哥哥比你大七岁,他十五,你八岁。”
“你八岁,调皮一些没有问题。”
“但他不一样,他应该认识到有的事情应该做,有的事情不应该做。”
“而且我估计。”加里克再斜视了维兰德一眼,“——是你哥哥要带你出去的吧。”
维兰德的头低的更低了,又偷偷的对西里安眨了眨眼睛。
西里安也眨了眨眼睛以作回应,让维兰德的身体放松了下来。
艾瑟琳开口了。
“好了,加里克,先别说这么多了。”
“维兰德,过来。”
维兰德慢慢的靠了过来,脸上满是愧疚。
“妈妈。”
艾瑟琳轻轻的抱了抱他,把他和西里安抱在了一起。
“妈妈没事的。”
西里安也拉了拉维兰德的手:“西里安也没事。”
艾瑟琳:“嗯,西里安真聪明,是好孩子。”
“但好孩子以后不可以做出让妈妈担心的事情了哦。”
“答应妈妈,好吗?”
在西里安回答之后,艾瑟琳松开了两人,但还是将西里安抱在了怀里。
维兰德退后了,和过来的加里克坐在了另外一张沙发上。
家庭里的四人就像以往一样,围着壁炉端坐着,沉默了起来。
最后,还是加里克先开口了。
他深呼吸了一下,平缓了自己的情绪。
“维兰德,我还是得说,你今天这么干不对。”
“西里安和你不一样,你不要用你的身体素质去看待他。”
“让他在那么冷的风中一直挥剑,你好好想想这像不像话?”
西里安再动了动,看向了自己的父亲。
“爸爸,我没事的,今天只是因为......”
他沉默了下来。
说实话,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晕倒的。
本来一切都很正常,他的身子骨还不至于被大风刮倒,但莫名其妙的摸剑就晕倒了。
他试图回忆,却发现自己脑海里只有摸剑之前的回忆,而身子骨甚至更无力了一些。
顿了顿,西里安放弃了思考。
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以后的看管只会更严厉。
宅邸里的女仆和门口的守卫是不会放他出去的,维兰德就要更不敢了。
“西里安。”加里克的声音再柔和了下来,“维兰德的确是有错的,但你也有。”
“你的身子骨你也知道,想出去玩,也可以和我们说。”
“你知不知道这次你妈妈多担心你。”
西里安不说话了。
加里克虽然严厉,但很公正的一个人,所以家庭里他说话是很有分量的。
顿了顿,加里克下达了最后的判决。
“总而言之,维兰德,这一次就算了,你不要再带西里安去玩剑了。”
“西里安,你现在还小,而且你的身体和你的妈妈很像,所以不适合练剑。”
“——至少现在还不适合。”
艾瑟琳的手悬在半空,指尖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再拍了拍西里安。
“好了,看样子我们的事情已经解决了。”
末了,艾瑟琳苍白的笑了笑,将西里安放了下来。
“现在已经很晚了,我带西里安睡觉去了。”
她轻轻的拉住了西里安的手,阻止了想要扶住她的维兰德。
“妈妈我好歹还没那么脆弱的,而且还有玛莎小姐在呢。”
......
城堡,三楼。
在昏黄的光中,西里安皱着小脸,喝下了最后一口药。
没办法,他晕倒了,也没有证据证明自己没事。
艾瑟琳轻轻的拍了拍他以做安慰,但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坐在了床边。
“妈妈,我的身体没问题的。”
艾瑟琳并没有多说,只是凝视着自己的小儿子。
她和加里克有两个儿子,维兰德,西里安。
虽然是同一对父母的两个儿子,但维兰德和西里安却完全不一样。
维兰德性子锐利,体质优越,从小到大都没生过病,剑术天赋极好,甚至到现在已经有了正式骑士的资本——要知道他才十五岁。
而西里安......
艾瑟琳顿了顿,轻轻的抚摸上了西里安那如同初雪一般的脸。
西里安并不知道他母亲的想法,但还是抓住了艾瑟琳的手,再蹭了蹭以示安慰。
看到他的样子,艾瑟琳的手再紧了紧。
他和像父亲的哥哥不一样,西里安静得像是月光下的影子。
他的身体也一直不怎么行,虽然没有生过什么重病,但那种风一吹就倒的脆弱体质谁都看得出来。
所以艾瑟琳其实并不怎么怪维兰德。
琥珀领的气候一向不怎么温和,一到冬天,西里安就得成为风雪的囚徒,被关在这座城堡里。
——和作为母亲的她一模一样。
而归根结底,这都是她......
突然,敲门声打断了艾瑟琳的思考。
“夫人,我是玛莎,西里安少爷明天的衣服已经准备好了。”
在艾瑟琳开口之后,门被推开了。
诺克提斯家的管家,玛莎走了进来。
她低着头,端着一套被整理好的白色教士袍走了进来,再将袍子放在了一旁的桌子上。
从头到尾,她都没有抬过头。
“按您的吩咐,这是用于西里安少爷明天启明礼之用的教士袍。”
艾瑟琳点了点头,微微笑了笑:“玛莎,不用这么拘礼的。”
玛莎摇了摇头,神色恭谨:“夫人,为您服务是我的职责。”
一边说着,她对艾瑟琳微微弯了弯腰,倒退了几步来到了门口。
在确认艾瑟琳没有阻止后,她再对西里安弯了弯腰,出去了。
西里安轻轻的开口了:“玛莎小姐还是一样的负责。”
他倒是没多想。
母亲艾瑟琳从小教导他,人的高贵在品质而非血统,待人当如春风化雨,抱有一种底线的慈悲之心。
所以他一般将玛莎的恭敬当作是女管家的职业素养——任何职业均有其职业道德。
而也确实如此,毕竟家里的仆人们基本上都是尊敬而不畏惧。
归根结底,这都是艾瑟琳一如既往的影响所致。
西里安再看向了艾瑟琳:“妈妈,给我讲个故事吧,我还不想睡觉。”
艾瑟琳苦笑了一下,正要拒绝:“你明天还要早起......”
忽的,她摸了摸自己的吊坠,一个银质的太阳状图案,又转过头,看向了桌子。
那件教士袍躺在那里。
艾瑟琳突然有想法了。
“好啊。”她说,“给你讲一个新故事。”
“——关于烈阳圣人,卡利安的故事。”
......
看着在自己怀里,找了一个合适的姿势蜷缩起来的西里安,艾瑟琳摸了摸他的额头。
“很久很久以前,某个地方曾经遭受了很严重的饥荒。”
“连续三年,春天暴雪,夏天蝗灾,秋天冰雹,冬天则一如既往的没有收成。”
“农民们饥饿至死,而贵族们却可以利用自己储备的粮食安然的度过这段时光。”
艾瑟琳停顿了,转为问了西里安。
“西里安,为什么农民们不自己种粮食呢,是他们懒吗?”
西里安摇了摇头,做了一个合理的猜测:“是农民都没田了吗?”
艾瑟琳赞许的笑了:“是的,当时的农民们已经没有财富了。”
“贵族们已经把农民的土地买完了,没有农民买得起土地了。”
西里安再做了合适的猜测:“是贵族们抬高了粮食价格吗?”
艾瑟琳再承认了:“西里安真聪明。”
“那场灾难持续了三年。”
“起初,贵族们还声称是在‘救济灾民’,但到了第一年深冬,在确定农民们活不下去的时候,他们就撕下了那伪善的面具。”
“粮食价格一日三涨,田产却贱如粪土,以往十亩良田能换一车麦子,在冬天连半袋发霉的黑麦都不可能。”
西里安评价:“那些贵族太可恶了。”
艾瑟琳点了点头:“所以我们不能这么做。”
她眼睛闪了闪,继续讲了:“在灾难最严重的第三年的时候,已经没有农民有田了,所有田都被集中到了贵族手下。”
“那个时候,是圣人卡利安顶着巨大的压力站了出来,用自己的权力让贵族们开仓放了粮,让整个教区的平民活了下来。”
“这本来不是他的职责,但他这么做了。”
“为此,他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看着西里安的闪动着的眼睛,艾瑟琳更欣慰了一些。
这个故事她已经讲过很多次了,而西里安每次都没有质疑过,每次都认为卡利安做的对。
他是真的认为卡利安做的是对的——要知道他也是贵族。
从这点来看,西里安真的和她很像。
停顿了一下,艾瑟琳握了握自己的手,闭上了嘴。
“西里安,你知道你要怎么做吗?”
西里安一如既往的回答:“要做一个善良的人,像卡利安圣人一样。”
如果以往的话,艾瑟琳会夸赞西里安,但这一次没有。
她再看向了那件小的教士袍。
从小到大,西里安从来没有质疑过她的人生来平等的教育,也没有质疑过她的仁慈。
要知道,就连她的丈夫加里克偶尔都会质疑,至于维兰德只是因为尊敬她而听话而已。
唯有西里安。
在这方面的问题,他始终能够找到症结。
这也是艾瑟琳决定讲这个故事的原因——西里安应该能够理解。
艾瑟琳摇头了:“不是的,西里安。”
“......要自己去思考,做你自己的决定。”
西里安:“.......?”
“是的。”艾瑟琳突然抓住了西里安的手,纤细的手指传递着某种坚定的温度。
“做你自己的决定。”
“当时的卡利安面对的是一个残酷的选择。”
“——极为残酷。”
她顿了顿,但并没有向八岁的西里安解释这句话的意思。
“在当时的教规里,卡利安是没有管理贵族的权限的。”
“他反抗了教规,做了自己独立的决定。”
“所以......”艾瑟琳突然将西里安抱在了自己的怀里,注视着他稚嫩的眼睛。“......西里安,我要对你说。”
“规则很重要,但人更重要。”
“若是规则本身是有害于人的,那么这个规则就应该被更改,而不是被遵循。”
“——打破施暴的工具才是真正的神圣”
西里安困惑的开口了:“这是圣人卡利安......之所以是圣人的原因?”
艾瑟琳轻轻的笑了。
“是的,以极大的,至高的牺牲,开拓新的道路的人。”
她摸了摸西里安的头。
“现在不明白也不要紧,只是突然我想和你说这个故事而已。”
“你很聪明,所以要去思考,知道吗?”
西里安:“......”
他不怎么懂,也不准备撒谎。
最终,他点了点头,将脸埋在了妈妈的怀里。
“妈妈,我会记住,然后去想的。”
“嗯。”艾瑟琳站了起来,再摸了摸自己的烈阳吊坠,“就像我之前说的,西里安,我明天就不陪你去了。”
西里安张了张嘴,将之前的故事抛到了一边去。
虽然他早知道这一点,但还是感觉有些怀疑。
就从那个故事,还有吊坠来看,艾瑟琳显然是一个虔诚的教徒。
更何况,一般情况下,儿子去做洗礼,哪怕不是教徒的母亲也是应该陪着的。
但西里安住嘴了,转而问了一个新的问题:“那……明天洗礼的规则,也要思考吗?”
艾瑟琳这次没有回答了。
“这也是一个需要思考的问题。”
看到西里安不说话的样子,艾瑟琳笑了笑:“妈妈的身体不好,明天就不陪你去了。”
她吻了一下他的额头:“明天可不能再让玛莎小姐叫你起床了,哈兰叔叔会送你去教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