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虹桥风起·旧谣刺心

春天午后的风总是格外的醉人。

门外的叹息声渐渐低下去,最终被厨房隐约的水流声取代。林岁靠在门板上,胸腔里那股莫名的窒闷感却并未消散。阳光透过窗帘缝隙,在熟悉的地板上投下狭长的光斑,空气中浮动着微尘。八年了。那个名字,那个背影,像一颗深埋的种子,本以为早已在时光里枯死,却在猝不及防的震动下,裂开一道细缝,渗出隐秘的酸涩。

手机铃声突兀地响起,打破了房间的凝滞。屏幕上跳动着“小优”的名字。

“喂?”林岁接起,声音带着点刚回神的沙哑。

“大懒虫!起床没?”小优元气满满的声音传来,“快收拾收拾,我一会儿开车到你家楼下!江湖救急!”

“救什么急?”林岁茫然。

“婚纱啊姐妹!”小优的声音拔高了一个度,“我昨天看中了一件,今天得去试穿!我一个人去心里没底,需要你的火眼金睛!还有,帮我参谋下配什么头纱!半小时,最多半小时,楼下见!”不等林岁答应,电话那头已是忙音。

林岁握着手机,哭笑不得。小优这风风火火的性子,当了新娘子也改不了。也好,正好有理由逃离这令人窒息的氛围。她迅速换了身舒适的休闲装,对着镜子拢了拢头发。镜中人眼底有淡淡的青影,但神情已恢复惯常的平静。她深吸一口气,拉开了房门。

客厅里,气氛比刚才缓和了些。林父在看报纸,林母在收拾碗筷。看到林岁出来,林母脸上堆起笑容,带着点刻意的热络:“岁岁,出来啦?正好,小峰来了,你们年轻人聊聊天……”

林岁脚步一顿,目光越过林母,落在客厅沙发上。一个穿着挺括军装常服的年轻男人拘谨地站起身,身姿笔挺,面容端正,带着军人特有的硬朗气质。他有些局促地朝林岁点点头:“你好,林岁。我是峰。”正是妈妈口中那个“人挺精神,也踏实”的陈叔叔家儿子。

空气瞬间凝固。林岁感觉一股热气从脖子根直冲脑门,尴尬得脚趾抠地。她万万没想到,妈妈的动作竟然快到这个地步!前脚才在饭桌上提了一句,后脚就把人直接“送货上门”了!

“妈!”林岁的声音带着压低的愠怒和难以置信。

“哎呀,小峰刚好路过,上来坐坐嘛!你们认识认识,聊聊……”林母打着哈哈,试图缓解气氛。

陈峰显然也察觉到了这诡异的局面,脸上的表情更加僵硬,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尴尬几乎要化为实质时,门铃如同天籁般响了。

“我去开门!”林岁几乎是扑过去的。

门外站着救星陈念优。她一身亮眼的春装,头发精心打理过。脸上是明媚的笑容,正准备开口调侃,却一眼瞥见了客厅里穿着军装、表情僵硬的陌生男人,以及林岁脸上那混合着求救、尴尬和“快带我走”的复杂信号。

小优是何等机灵的人?眼珠一转,立刻明白了七八分。她脸上的笑容瞬间放大,热情得毫无破绽:“叔叔阿姨好!哎呀,家里有客人呀?真不好意思打扰了!我是来接岁岁去试婚纱的,十万火急!”

她一把挽住林岁的胳膊,力道不容拒绝,又转向陈峰,笑容得体,“这位兵哥哥你好!抱歉哈,抢人啦!我们约好的时间快到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她语速飞快,动作麻利,根本没给任何人插话的机会,几乎是半拖半拽地把林岁拉出了门。

“砰!”防盗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室内那令人窒息的空气。林岁靠在电梯冰凉的金属壁上,长长地、深深地吐出一口气,仿佛刚从深水里挣扎出来。

“我的天……”她心有余悸,“谢天谢地你来了!再晚一秒,我就要原地爆炸了!”

小优夸张地拍着胸口:“吓死我了!什么情况?阿姨这是搞突袭啊?也太生猛了吧!”

“我也不知道……”林岁扶额,“饭桌上才提了一句,人就给请家里来了!我人都傻了!”

“噗嗤!”小优忍不住笑出声,随即又正色道,“不过讲真,那兵哥看着是挺精神的,一身正气。”

林岁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打住!我现在只想静静,别跟我提‘相亲’俩字。”

“好好好,不提不提!”小优笑嘻嘻地让她对象发动车子,“走,带你去洗涤心灵,欣赏本宫即将披挂上阵的战袍!”

车子汇入F城不算拥挤的车流。阳光透过车窗洒进来,暖洋洋的。林岁看着窗外熟悉的街景飞速倒退,紧绷的神经终于一点点松弛下来。小优坐在副驾打开了音乐,轻松愉快的旋律流淌在车厢里。

“对了,”小优似不经意地提起,“那个同学聚会,时间定在下周六晚上,在魔都‘时光里’餐厅。刘春雷包了个大包间,阵仗不小。”

林岁“嗯”了一声,兴趣缺缺。

“我们一起去呗?”小优侧头看了她一眼,“就当散散心,看看老同学都变成什么样子了。说不定有惊喜呢?”

“惊喜?惊吓还差不多。”林岁撇嘴,“一群陌生人,尬聊,我可不感兴趣。”

“怎么能是陌生人呢!”小优反驳,“好歹同窗两年呢!诶,对了,”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提高了点音量,对着专心开车的男友说,“李铭,咱们班那个周悬,以前的大班长,是不是也去?我记得他也在魔都吧?”

林岁的心跳,在“周悬”二字出口的瞬间,漏跳了一拍。她下意识地抓紧了身下的坐垫,目光投向窗外,装作毫不在意。

李铭抬起头,推了推眼镜,一脸“直男式”的理所当然:“哦,悬哥啊,去啊!刘春雷特意@他了,他回复说尽量安排时间。听说他现在混得相当可以,大厂产品经理,年薪这个数……”他比划了一个手势,“而且,他女朋友也超厉害,科尚科技(业内知名公司)的市场总监,真正的精英美女!上次看悬哥朋友圈发过合影,那气质,啧啧……”李铭的语气带着单纯的佩服。

“轰——!”

林岁只觉得脑子里像有什么东西炸开了。所有的声音都瞬间远去。

她猛地转过头,视线死死盯住窗外飞速掠过的模糊树影,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维持住脸上僵硬的平静,不让一丝一毫的失态泄露出来。胃里翻江倒海,刚才吃的那点东西仿佛都变成了冰冷的石头,沉甸甸地坠在那里。

【回忆】恍惚间,她仿佛回到了那个初秋的日子。暖意的阳光斜斜洒进初一(五)班崭新的教室,空气中交织着新书本的油墨清香和淡淡的粉笔灰气息。大家都刚来到新的班级,一张张陌生的面孔上,好奇与拘谨交织,彼此悄然打量着。

林岁低着头,假装专注地整理着刚发下来的新课本,指尖微微发凉。眼角的余光却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不由自主地落向那个熟悉的身影

班主任站在讲台上,安排大家调整座位。

“同学们,都到走廊去!按身高排队,男生一列,女生一列”

走廊里顿时一片嘈杂。林岁混在女生队伍里,随着指令挪动位置。老师调整了几个人的前后次序,然后开始指挥大家鱼贯而入,按队列顺序两两落座——男生一组,女生一组,交替进行。

轮到林岁时,她和一个短发清秀的女生同时坐下。

“嗨,同桌你好!我叫张秋涵!”女孩立刻扬起笑脸,声音清脆。

“你好,我是林岁。”林岁回以微笑,眼神却不由自主地飘向教室门口的方向,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张秋涵显然是个自来熟,浑不在意地继续:“你家离学校远吗?我过来得坐好久的……”

就在这时,林岁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一抹熟悉的身影正穿过过道。她的心跳骤然失序——那身影竟然越来越近,最终停在了她身后的座位旁!林岁几乎是瞬间把头埋得更低,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刚摊开的课本,假装全神贯注地听着张秋涵的絮叨,回应也变得有一搭没一搭。

他会认出自己吗?一丝隐秘的忐忑,混杂着连自己都未曾深究的、微弱却真实的期待,悄然爬上心头。

“嘿,周悬!”张秋涵突然惊喜地转过身,目光越过林岁投向斜后方,“真巧啊,又分到一个班了!”

林岁的心猛地一跳,像被那声呼唤牵引着,也不由自主地跟着张秋涵的视线望了过去。

周悬比小学时长高了不少,身形挺拔了许多,眉宇间褪去了几分稚气,眼角是散不去的温柔。

“张秋涵,你眼里就只有周悬是吧?小爷这么大个活人杵这儿,你是真看不见啊?”一个带着戏谑的男声响起。说话的是坐在张秋涵身后的男生,他长相不算特别出众,但一双微挑的丹凤眼格外出挑,气质与周悬的阳光戏谑截然不同。

陈止眯着眼,佯装不满地瞪着张秋涵。

“大活人?哪儿呢?”张秋涵故意夸张地左右张望,装模作样地寻找。

“嘿!我这暴脾气……”陈止作势要起身,旁边的周悬只是象征性地、几乎没用力地扯了一下他的胳膊肘,嘴角噙着一丝看戏般的笑意,陈止便顺势又坐了回去,脸上还带着夸张的委屈。

“噗嗤——”林岁被这俩活宝一来一去的互动逗得忍不住笑出声来。方才因接触新环境带来的那份生涩拘谨,以及心头那缕因周悬出现而缠绕的、说不清道不明的紧绷感,竟在这一笑之间,奇异地消散了不少。

“同桌,咱不理他!”张秋涵撇撇嘴,作势要拉着林岁转过身去。

“别介呀!”陈止立刻叫起来,嬉皮笑脸地看向林岁,“美女姐姐,认识一下呗?我叫陈止,你呢?”他那双丹凤眼亮晶晶的,带着好奇。

“我……”林岁刚吐出一个字。

“哎哟!”陈止突然捂着后脑勺叫了一声,一脸懵地扭头,“悬哥!干嘛打我头?”他莫名其妙地瞪着旁边突然出手的周悬。

这一下子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包括林岁。她瞬间有点局促,迎着陈止和周悬看过来的视线,下意识地开口:“泥萌好,我叫林岁,以后请多关照。”林岁意识到自己口误了,瞬间脸上染上了些许红晕。

空气安静了一秒。

“林岁……”陈止显然也听到了那个小小的口误,想笑又觉得不太礼貌,努力绷着脸,试图转移话题,“岁岁…年年?好名字啊,岁岁平安!呃……很好记”他一时词穷,他还在琢磨周悬那突如其来的一巴掌。

“噗——岁岁年年?”张秋涵毫不客气地笑出声,指着陈止,“你这夸人的话,听起来怎么怪怪的?”

“喂!张秋涵你……”陈止正要反击。

一个清朗的声音却在这时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沉静,清晰地盖过了张秋涵的笑语: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周悬的目光稳稳地落在林岁微红的脸上,那眼神平静无波,却又仿佛带着某种穿透性的重量。他唇角牵起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捕捉的弧度,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嘈杂,“你好,我叫周悬。”

刹那间,空气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声响,凝固成冰。

林岁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猛地窜上来,瞬间冻结了她所有的血液和表情。那句诗带来的微妙悸动还未及细品,就被这声刻意疏离、仿佛初次相识般的“你好”砸得粉碎。心,不是沉寂,而是像被骤然抛入深谷,急速下坠。

他……真的不记得我了。这个认知带着尖锐的痛楚,无比清晰地刺穿了所有侥幸的念头。

窗外阳光依旧灿烂,却不知何时起了一阵秋风,裹挟着初秋的料峭寒意,卷落几片早枯的树叶,擦过窗棂,发出细微的沙沙声。那寒意似乎也钻进了这凝固的角落,让林岁裸露的手臂泛起细小的战栗。

周围的喧闹声浪模糊地涌动着,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冷的磨砂玻璃,将这个陷入短暂沉寂的四人小天地彻底隔绝开来。

“……岁岁?岁岁?”小优的声音带着关切,将林岁从冰冷刺骨的回忆漩涡中拉了回来。

“嗯?”林岁猛地回神,才发现车子已经停在了一家装潢精致的婚纱店门口。她用力眨了眨眼,试图驱散眼底那不受控制涌上的酸涩水汽,挤出一个极其勉强的笑容,“到了啊?这么快。”

“你没事吧?”小优仔细看着她略显苍白的脸,“脸色怎么突然这么差?晕车了吗?”

“没事,”林岁迅速摇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推开车门,“可能车里有点闷。走吧,去看你的战袍。”她几乎是逃也似的下了车,让微凉的春风拂过滚烫的脸颊,那风带着初春特有的料峭,像无数细小的刀锋刮过她滚烫的脸颊,却丝毫吹不散哽在喉头那团令人窒息的棉花,也抚不平心口那处被硬生生剜开、正汩汩淌血的空洞。

周悬……有女朋友了。一个“超厉害”、“精英美女”的女朋友。还发了合影。

那点她小心翼翼藏匿了八年、连自己都不敢仔细触摸的、卑微的期待,在他坦然的幸福面前,显得如此可笑而多余。

原来,梦终究只是梦。那银杏树下固执的背影,教室窗边疏离的侧影,还有……那声疏离的“你好”,连同她心底那点尘封了八年、连自己都不敢深究的、隐秘的期待,都该彻底埋葬了。

几天后,魔都。同学聚会最终定在了工作日的夜晚。

小优终究还是被婚礼筹备绊住了脚,未能同行。但这位“小没良心”倒也没真撒手不管,临了还是帮她找了个联系人。于是,赴约的重担,终究落在了林岁一个人的肩头。

晚高峰的地铁站,人潮汹涌,汇成一条粘稠、缓慢流动的地下暗河。林岁裹挟其中,像一枚随波逐流的枯叶,机械地刷卡、换乘、到站。虹桥火车站巨大的穹顶之下,冰冷的空气混杂着无数陌生的体味、尘埃和行色匆匆的气息,沉甸甸地压下来。她下意识地偏离了汹涌的主干道,脚步停驻在那面著名的艺术墙《海上印象》前。

流动的、抽象的色块在冷白灯光下变幻、交融,无声地诉说着魔都的繁华与迷离、喧嚣与深入骨髓的孤独。站台广播的余音、列车进出的轰鸣、脚步的嘈杂……

所有声音在此刻仿佛被那巨大的画面吸走,只剩下一个心照不宣的传说在寂静中低语:这里,是离别的道场。曾有多少人,在此拥抱、转身、诀别,从此汇入各自命运的洪流,如溪入海,再难相逢。

传说,若在此与心系之人告别,往往便是永诀。

林岁站在涌动的人潮边缘,静静地望着那面巨大的墙。冰冷的灯光打在她脸上,映出眼底一片沉寂的空茫。恍惚间,她仿佛看到八年前那个夏天,也是在一个类似拥挤的车站,少年拖着行李箱的背影,决绝地汇入人海,没有回头。

原来如此。

所有的错过,早已在那个喧嚣的夏天,在那个不知名的车站,在那个她怯懦退缩的瞬间,就写好了结局。

她和他,早已在那个夏天,就在某个同样人潮汹涌的地方,完成了属于他们的、无声的“离别”。

深吸一口气,转身,出站。